學達書庫 > 亦舒 > 不要放棄春天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觀光夜

  舞會裡,燈紅酒綠,我同表姐表姐夫出來玩,趁熱鬧。穿著全套的晚禮服,死板板倒還其次,奇怪的是整夜看不到一個美女,亦見不到一件像樣的衣裳。

  我於是倒胃口了。

  表姐與表姐夫玩得很勁,他們真是一對,我很嚮往這一對璧人式的婚姻關係。

  表姐經過一次婚姻失敗,隔了十年,才嫁予表姐夫。

  因此我聽見身邊有聲音細細說,「她都嫁得掉,我們何必灰心。」我忍不住轉頭過去看看是誰這麼是非。

  只見兩個「中年少婦」在竊竊私語,打扮得很時髦呢,怕有三十六七了,因努力保養,並不象往日那種舊式婦女般顯老,但心情明顯地非常憔悴,否則不會說出那種話來。

  見我看她們,立時三刻風騷地仰頭笑,展示她們認為是最美的角度,我一笑置之。

  這種女人很值得同情,是時代犧牲品。

  早在廿一、二歲,她們也結過婚,維持了三、五年,或有孩子,或沒有孩子,很快離異,出來做獨身女人,開頭以為風景很好,機會良多,三、四年一過,一過三十,似水流年並不停留,一下子老了半邊,心裡越來越恐慌,日子越來越乏味,開頭還有些洋人及其他人等問津,到此刻心神俱疲,要抓個把約會已經不易,更不用說是婚姻了。

  因此說表姐是她們的榜樣。表姐嫁得掉,因此她們也有希望了。

  但事情並不是這樣的,表姐與她們不同。對不起,表姐的父親是鼎鼎大名的銀行家,表姐本身美慧活潑,學識豐富,不能單看一兩件事而以為人人命運相同。

  並且即使是表姐,也頻頻說自己運氣好。

  在今日的香港,中年少婦的出路也並不是那麼好。

  誰會餓死?做人沒有伴侶,才是大事。

  年輕的少女一代代成長,前年才十五歲的黃毛丫頭,今年已可以角逐香港小姐,三十多歲近四十歲的女人好做她們的娘,還要在舞會晃,真替她們難過。

  我並沒有跳舞,因為等待美女而不果,所以心焦。

  而身後的數個女人笑得更大聲了。

  她們心中有沒有一絲後悔?

  或者可以叫自己為女強人,如今十多萬薪金的女人都可以自稱強人,怎麼受得了?

  我站起來到洗手間去,身後的女士們連忙全神貫注看過來。

  我目不斜視的走過她們身邊,瓜田李下,怎得不避嫌疑,連忙目觀鼻,鼻觀心。

  她們失望之後,嘰嘰呱呱又開始說笑。

  也有伴與她們同來,我暗暗地注意:是那種娘娘腔的男人,身上女性荷爾蒙比她們還多,走步路扭得厲害,說起話來,翹起蘭花指。

  表組問我,「看什麼?」

  「怎麼那麼多老女人?」我訝異的問。

  「老?亂講,」表姐抿嘴笑,「這裡除了我,誰肯認老?」

  「明明都是中年婦人了。」表姐笑。「那邊的陳小姐,我十八歲時,她認廿四,如今我卅四,你可別問她幾歲,她不會答你。那邊是林小姐,別瞧她打扮得那麼勁,足足四十有餘,男朋友去算命,一併把她的生肖算出來,她就把那張算命記錄上有關她生辰的一句句都用剪刀挖空,她自己的那張單張上,連她弟弟的生肖也剪下來,不叫人知道。」

  「可是她看上去也就是四十歲的人呀!」我訝異。

  「她只求瞞自己。」表姐說,「你說到一個老字,她撲過來扼死你。」

  「不會吧?」

  「怎麼不會,」表姐吐吐舌頭,「我有次與她閒談,說到『咱們也是中年人了』,她的目光放毒,幾乎沒用血滴子取我首級。」

  「她丈夫是誰?」

  「壞就壞在沒丈夫,只有男朋友,所以她不敢坦然認老。」

  「現在還流行同居嗎?」我詫異。

  「不知道,也許條件談不攏。」

  「那邊那個大面孔女人又是誰?」

  「那個微不足道,那是別人帶來一個十三點兮兮的開心果。」我看她。

  她整個人彷佛軟若無骨,一徑向左邊的男士靠過去,咭咭的笑,一雙眼珠子亂轉,簡直要掉出來似。

  左邊的男人吃不消,在她的腰眼點一點,她趕緊往後縮,笑得花枝亂顫,又往右邊的那位男人靠過去,那一位也如法泡制,亂摸一氣,她又大笑。

  「這幹嘛?發花癡?」也已沒有資格做花了。

  表姐嘆息,「慘絕人寰。」

  「你少同情她,人家還必然自命風流呢!」我笑。

  表姐搖搖頭,「喝得差不多了。」

  「表姐帶我出來開洋葷,見識見識。」我說。

  表姐夫說,「理他呢,咱們跳舞去。」他們又去了。

  我靜靜啜我的香檳酒。

  還是沒有美女,我看著手錶,已經十一點,不會再有人到了。

  有一個臉帶幽怨狀的女人坐過來,穿條白裙子,猛地一瞧,還以為京戲裡小旦跑下來了,面孔紅是紅白是白,髹得密不透風,十層八層的粉糊在皮膚上,並不是不好看,而且有種冷颼颼的恐怖感。

  黑夜裡走路碰見這樣的一個濃妝女人,還以為哪家殯儀館走脫了大殮的死人。

  我呆呆的看看她。

  她緩緩歎口氣說,「很多人這樣看我——我真的那麼美嗎?」我不相信這是人嘴巴裡說出來的話,趕緊側了側頭暗暗叫苦,這位女士誤會了,她以為有觀眾便是美人,豈不知木乃伊走馬路一樣圍觀者如堵。

  我連忙取起酒杯避席。

  表姐一回來,我怪叫問,「那女人是哪一國來的?」

  「她呀,她是城裡一等一薄命的紅顏,你別叫她抓住,她這個人有呻無類,逢人訴苦,她自己嘴巴亂說自己私事是可以的,要是你說她一兩句,立刻反面成仇,你當心點。」

  「訴些什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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