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不要愛上她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心臟病,坐在椅子上僵掉了,女傭人發現的。

  我喘氣說:「那倒也舒服,好人應該死得舒服。」

  「你怎麼曉得他好?」梅生不服氣問:「你又沒見過他!」

  「想必是個好人。」我說。

  我們跑到了沈家。

  沈家燈火輝煌,人頭擠擠,都聚在客廳裡。

  我們剛要進去,梅生就拉住我。「慢著,阿傑。」

  我看著他,「幹嘛?」我問。

  他的臉是陰森森的,跑了一段路,不但沒有使他的臉紅潤起來,反而更青了。他本來有極靈活的眸子,此刻也有一點呆滯。

  雨水淋了他一身,他呵出來的氣都成了白霧,皮袍子面子已經是濕透了,頭髮一綹綹地掛在額上。他突然變得與平常那個活潑、無忌、放肆的梅生有點兩樣,這我是注意到了。

  我以為他害怕了,他剛才也說害怕。

  於是我安慰他,「梅生,年紀大了的人,總是要死的,你又何必這樣呢?你要我陪你,我就陪你好了,不必害怕。」

  梅生站在園子裡,依然不想回到屋子裡去。隔了一會,他說:「他們都盼他早日死,他現在果然死了。只是這些年來,都是靠老頭一個人,他死了,阿傑,你說我們的家會變成怎麼樣?」他問。

  我沒想到他會問我這種問題。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他十五歲,我也只有十五六歲,他問我,我又問誰呢?但是在這種時候,我是必需講幾句話的。

  我說:「那你也不必擔心,你父親是長子,既然你爺爺去世了,這個家,必然是他承擔的,那麼……那麼……」我擠出一句笑話來,「你就由三世祖升為二世祖了。」

  他沒有笑,我也沒有笑。

  他說:「恐怕不行。爸爸並不想當家,他只想分家,拿了錢就走,那些叔叔嬸嬸們的意思也都一樣……你一會兒就知道了。所以我害怕。」

  我勉強笑著說:「你怕沒飯吃嗎?」

  他答:「我爺爺那時候身體還好,能駡人,常常說:『你們等著瞧吧,將來那沒飯吃的日子,還是有的!』。」

  梅生默默的低下頭。

  梅生是濕透了,我也一樣,我覺得冷,打了一個顫,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說:「梅生,我們進客廳去吧,不要在這裡空站著,淋雨也會淋壞身體。」

  他還是不出聲,一點也沒有進屋子去的意思,於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進去,我陪你。」我說。

  他忽然抬頭看了看他爺爺的書房,又低頭想了—會兒,他看住我,「阿傑,有了!」他握著拳頭,「你聽我說,你會後悔。」

  「幹嗎?」我又問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貝殼?」他問:「現在房裡沒有人,不去還等幾時?現在爺爺死了,那些東西,准讓我爸爸一塊錢十個的秤了給人,你再也見不到了!」

  「對!」我說,但是又猶豫起來,「現在去,不大好吧?」

  「什麼不好?」梅生向客廳呶呶嘴。

  我聽到一個女人在尖叫:「鄉下哪幾塊地?我們是死都不要的,誰回鄉下去?哦,把爛貨都給了我們,你倒想?」那聲晉,真是直達戶外。

  我歎氣。覺得梅生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嬸,」梅生說:「最厲害了。我們爬樹上去吧。」

  我與梅生爬上梧桐樹,還聽見那女人在叫:「不談好,就不准叫醫生來!叫什麼?人都死了!」

  梅生輕輕推開二樓那個圓窗,腿先伸進去,肩膀一縮,整個人鑽進去了,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很輕易的滑進書房地下。那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一點也不覺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來,就嚇壞了。

  書房很大,中央放了張長沙發,沙發上分明停著一個死人,用毯子覆蓋著臉與身體。

  我混身熱了起來,發著抖,「這……這……」

  「別怕,是爺爺,」梅生倒很鎮靜,「何必怕呢?你不是說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樓下那活人呢。」

  我也靜了下來,梅生說得對,有什麼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個寂寞的老人,現在屍體還沒有寒透,子女就在樓下爭得天翻地覆了,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總而言之,我忽然覺得這老頭子可憐,於是我向他鞠了一個躬。

  梅生拉我,「別傻了,你看吧,這些貝殼,你愛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會有人知道的了。」

  這個時侯,我才抬起頭來,在微暗的光線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貴的貝殼,我的心頭狂跳起來,老天,我做夢都沒想到,梅生爺爺搜集的種類,遠遠超過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櫃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過去,如癡如醉。我還記得在第四只櫃子裡,上格放著一隻火紅的龍宮貝,匠格有一隻「大海榮光」。那時候也只是走馬看花。

  每一隻貝殼,都有分類,每一類又標著名字,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兒子卻要把它們都扔到後巷子去!

  忽然之間我轉過頭來,看住了梅生,偷貝殼不算偷吧?孔子說:「偷書不算偷。」

  貝殼也是只有比書本更高貴的。

  梅生說:「那個黃金寶就在那邊。」

  「梅生,那只玫瑰蝴蝶呢?給我帶走好不好?」

  「好,當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爽。

  我一時也熱血上了頭,不顧一切,在那四隻大玻璃櫃子裡到處尋,偏偏就是不見。

  我急了,「侮生,在那裡?你是認得的!」

  梅生指著一個空格子說:「明明在這裡的,他就是把它放在這裡,然後說:『都全了,都全了!』」

  櫃子裡的確有一個空檔,一張卡紙寫著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學名。但是貝殼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淪落在一個不懂欣賞的人手裡。

  梅生幫我翻轉了整個書房,連抽屜都拉開來看過了,只是不見那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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