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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玫瑰蝴蝶

  我有收藏貝殼的嗜好。

  在香港,集郵的愛好者多,但是集貝殼的,就此較少。在書房裡,我有四個特製的大玻璃櫃子,放滿了貝殼,我不敢說那些收藏品是第一流的,但是的確也有很多「慕名」來看一看的朋友。

  在那幾百隻貝殼當中,有不少是「罕見」與「極罕見」的品種,但是我始終覺得有點不夠。因為我找不到一隻叫玫瑰蝴蝶的螺。這只貝殼,我經見過一次。也只有那麼一次,以後在圖片裡,到是常常可以看到,然而圖片再美,怎麼可以與實物比!這只全世界不會超過十二隻的玫瑰蝴蝶(MurexLobeckil)螺,曾給我太深的印象。事情是這樣的,我必需從頭講起。大概廿年前,當我還只有十五六歲的時候,在故居,我有一個好同學,他叫沈梅生,年齡與我相仿。

  梅生的家裡有錢。他父親,他的叔叔們,他的堂兄堂弟,全住在一間大屋子裡,靠他爺爺一個人維持生活,梅生的父親,可以說是二世祖,他是長子,那個時候,我們都嘲笑梅生是個三世租。

  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各式各樣的奇特玩具,而我,頂多不過是捉捉蟋蟀,到城隍廟去逛一趟而已。

  不過那個時候,我已經對貝殼發生興趣,我會把一、兩個月的零用省下來,買一隻紫色的扇貝,放在抽屜裡看半天。我的家境雖然不錯,但是比起梅生,真是差一大截了。

  幸虧父親認為集貝殼也算是正當消遣,故此有意無意間,也偶然資助我一下。

  我買了很多書來看,得到了不少關於貝殼的知識。當然那時侯的書本,圖片印刷是差遠了,不能與現在的比,但是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各種罕見的貝殼名稱,都順口可以背得出來。

  有一次梅生來找我,叫我教他做幾條代數。

  那時候冬天剛到,梅生穿著皮袍子,圍著絨綫圍巾,一派少爺樣子,這人,雖然調皮搗蛋,但是因為一張臉長得清秀,所以母親很歡迎他。

  梅生在我那間小小的亭子間聊天,母親弄了酒釀湯糰給我們吃。

  梅生說:「這團子,我們家三四個女傭人,沒有一個做得好,怎麼能跟伯母的手勢比!」

  我瞪他一眼,「你少拍馬屁!」

  梅生笑了,忽然問:「聽說你收集貝殼,有沒有這事?」

  他問起了,我不必瞞,我有點驕傲,「是的。」我答。

  「從那裡得來的呢?」梅生問。

  「到店裡去買。」我說:「那來源是極困難的,又貴,早曉得,還不如集郵。」

  「都放在哪裡?」梅生問:「給我瞧瞧。」

  「你瞧管瞧,」我對他說:「可不准粗手粗腳的亂碰。」

  他有點不耐煩,笑著道:「得了,把寶貝拿出來吧。」

  我打開那只抽屜,展示了那幾十隻辛苦得來的貝殼。

  誰知梅生一看之下,轟然大笑,便彎下了腰。

  我急了,「喂,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好笑的?」

  「唉呀我的天!」梅生笑得幾乎連眼淚都掉了來,「這叫做收集嗎?恐怕到海灘去一次,揀回來的比你這些還多一點。」

  我連忙板下了臉,「三世祖!你說話當心點!」

  「別這樣,阿傑,你聽我說,我那爺爺,就是集貝殼的,我進過他書房,見過他那些東西,阿傑,真是密密麻麻,放滿了幾隻大櫃,那才精采呢!」

  我問:「真的?」

  我有點不大置信,因為從來沒聽梅生講起過。.

  「那有什麼稀奇?」梅生一副不在乎的說:「我爸說我爺爺老了,真是有毛病,整天躲在那書房裡,對著一大堆貝殼,你想想,這不是瘋了?貝殼!那算是什麼呢?」

  但我已經聽得呆了。

  我問:「你說有整整幾個大櫃子?」「有!而且都是直接問洋人買回來的,好貴一個!我爸說他如果有那個錢,必然多討幾個小老婆的,想想,放著世界上這麼多好的東西,爺爺花鈔票買幾個螺!」

  我跺足道:「三世租!你與你爸爸是天字第一號俗物!」

  梅生並沒有生氣,他反而笑了,「你那口氣,倒跟我爺爺一樣,這樣吧,你去拍拍他馬屁,說不定他死了之後,就把那幾櫃子東西給了你呢。」

  我瞪起了眼,「你怎麼青天白日亂咒你爺爺?」

  梅生撇撇嘴說:「他有心臟病,又不是我咒的,醫生都說很危險,爸爸、叔叔他們,還天天盼他死呢。」

  我楞了半晌。

  嘩,我想,整櫃子整櫃子的各種貝殼,能夠讓我瞧上一瞧,就好了——不過慢著!我還是不相信梅生,得問清楚才行。也許他噱我呢?他本是個滑頭。

  「這樣子,梅生,你說你進過你爺爺的書房?」

  「當然。」他笑道。

  「你把那些貝殼都看清楚了?」我問。「也不太清楚啦,反正有印象。」

  「那麼我問你,有一種貝殼,那樣子像鴨蛋,金黃色的,閃亮晶瑩,你爺爺有沒有?」

  「有!怎麼沒有!」梅生笑,「年前才弄回來的,爸暗暗的嘀咕了半天呢,所以我記得,背面是白色的對不對?叫作什麼黃金,黃金?爸說老頭子的錢就捨得他自己花!」

  「黃金寶貝。」我歎了一口氣。

  「對了對了!」梅生嚷:「噯,你倒是有研究。」

  看樣子不錯了,梅生沒撒謊。那黃金寶貝,也算是上品了,他爺爺有,那些其他的,更是不用說了。

  「喂!阿傑,我們別老說這些好不好?」梅生忽然抗議。

  「你呀,梅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天天坐在你爺爺的書房裡,光看那些貝殼,就呆上半天。」

  侮生吐吐舌頭,「爺爺?誰敢見他?他最近睥氣益發怪了,見誰罵誰,還用拐杖打人,多怕。」

  我罕納了,「那你進他書房幹什麼?」

  「老實跟你說了吧,阿傑,我是去偷錢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還不夠多嗎?」

  他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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