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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遇

  一個霧夜,空氣膩答答似乎要僑出水來,呼吸都不得暢快,我們住的房子本在霧線之下,空氣流暢,此刻也不得不開足冷氣機兼抽濕機。

  我躺在長沙發上看小說,每隔十五分鐘,聽古老時鐘「當當」報時,非常寧靜,我決定在十一點半時去淋浴,把濕氣沖乾淨,在身上灑點雙妹牌痱子粉,換上花布睡袍,上床做一個張愛玲小說般的夢——曲折離奇,多采多姿。

  但還沒來得及放下書,門鈴響了。

  我不由得警惕起來,這麼晚,誰?

  我打開門,門外站看一個年輕的中國男人,他長得很漂亮,我一邊嚼口香糖一邊打量他,他的外套是喬治奧亞曼尼,他的皮鞋巴利,他的行李箱——行李箱?

  「你找誰?」我問。

  他有點不好意思。「莉莉。」他輕聲答。

  我搖頭,「她不在家。」

  「她什麼時候回來?」他失望。

  「她到巴哈馬台島去拍一輯照片。」我仍然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

  「呵是,她是時裝模特兒。」他拍拍額角。

  他應當知道莉是幹哪一行的吧。

  「但彼得叫我來找莉莉——你認得彼得?」他還要作垂死掙扎。

  我穩占上風,冷冷的說:「不,我不認得彼得,我也不認得雷蒙、湯默斯、史蒂夫,我要關門了,對不起,再見。」

  「喂喂。」

  我已經關上門。

  回到沙發上去躺著,等待時鐘報十一點半,這是我每天上床的時間,准得機械化。

  當初我搬進來與莉住,朋友都不置信,不可能;他們說,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遲早要打架的,但是我們兩年來相處得天衣無縫。

  莉有她的好處,她在錢財上的大方與她開朗活潑的性格足以遮掩其他瑣碎的缺點,而她最大的缺點就是生活不經意,常有男人找上門來。

  門鈴又響,我知道是誰,那位男士還沒有走。

  我又去開門。

  他說:「最後一班纜車已經開走。」

  「有一種車,叫計程車,」我說:「很方便的,只要你一揚手,它就會停在你面前,如果你對司機說出目的地,它會載你到達。」

  他把頭靠在牆角,他說:「我非常欣賞你的幽默感,但是我沒有錢。」

  「你是誰?」

  「我是彼得的朋友。」

  「彼得誰?」

  「曾彼得。」

  「那個攝影師?」

  「是。」他說:「所以要不借我錢,要不讓我進來喝一杯水。」

  「我情願借錢給你。」

  他歎一口氣,「我情願喝一杯水。彼得說:莉莉會收留我,讓我喝最好的球蘭地,把客房給我住,並且帶我各處遊覽。」

  「聽上去很動聽,」我同情的說:「可惜我們不是開酒店的。」

  「可不是,世上最大的騙局——我能否討一杯水喝?耶穌基督說要給你最小的兄弟喝水。」他看上去真的很疲倦,但我仍然覺得他過度幽默。

  「等一等。」

  我拿了一百塊錢與一枝礦泉給他。

  「很多謝。」他說:「我會回去跟曾彼得算販。」

  我點點頭。

  「在香港,你們門上都用這種鐵柵拒人千里之外?」他把鈔票放入口袋。

  我又要關門。

  「等一等!」他叫。

  我又打開門。

  「這是我的卡片,如果今天找到旅店,沒倒在街上,明天我再來還錢給你。」

  「你有錢?」我詫異地接過卡片。

  「小姐,有一樣東西,」他微笑,「叫做旅行支票,計程車司機不收,但銀行卻很樂意把它兌成現金。」

  我乾笑數聲,關上大門,喃喃罵:smart ass!【聰明的驢子;自作聰明的傢伙】

  我並沒有十一點半上床。我失眠。

  他卡片上只有一個名字與在英國的電話地址,沒有身份職位。而且我認識那麼多男人,沒有人能比他穿得更漂亮與說得更漂亮。

  而且該死的莉在一點半回來了。

  她開冰箱做宵夜,放水洗澡,一切完畢之後還要我幫她卷頭髮。

  「明天做不行嗎?」

  「不行,明天我一早要出去,有約會。」她在看那張名片,「是,我認識這傢伙,你應該放他進來休息,我與彼得在倫敦他家大吃大喝近半個月,太不應該。」

  「但是我不認識他。」我抗議。

  「你這老站婆,永遠一上來就把所有人當壞人。」

  「可是萬一他進來把我扼死了在這裡——」

  「你看小說看得太多了。」她說。

  「他到底是什麼人?」

  「大律師。」她指指名片,「大律師的名片上不准印身份,你這老土。我敢說這小子一輩子沒有受過如此大的侮辱。」

  「都是社會的錯,莉,你那天下為公,四海一家的脾氣不改一改,我馬上遷出這間屋子。」我生氣了。

  「對不起。」她說。

  我悻悻地,「我就是這麼小家子氣,怎麼,不行嗎?」

  「行行,拜託,把我頭髮吹幹好不好?」

  我回房去了。

  第二天,星期六,我睡到日上三杆。鐘點女傭人已在收拾屋子,霧也散去,一客廳陽光,非常迷惘的一個午後,莉早已出去,撒得一地七彩繽紛的涼鞋。

  我端著杯冰凍牛奶坐在沙發上發呆,提不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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