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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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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麼地方也不帶我去,他的生活圈子狹窄得要命,他的工作很悶,下班他只喝威士忌與看電視新聞,我的工作因他的存在進展很慢——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我開始明白了,他還是他,搬了一個地方住,但他還是他,一成不變,然後希望我去遷就他,變成他第二任賢妻。」 我點點頭。 「他是個自私的人,他只做對他有利的事。」莉莉說:「我很失望。」 「這也不過是人情之常。」我說。 「對不起,似乎我不應埋怨這許多。」她說:「再見。」 「再見。」 回到家中,忽然我覺得自己並非那麼不幸。原來惠新在別的女人眼中,是千瘡百孔的一個人。我一直不覺得他下了班喝威士忌看電視新聞有什麼不好,倒是給我一種安全感。 我不明白怎麼莉莉會不喜歡惠新這一點沉著,年輕的女孩子往往是最殘忍的。 的確是。惠新不懂橋牌,不會打網球、壁球!不會駕遊艇,滑水、文學、藝術。惠新其實是個很普通的男人,他的優點是溫柔敦厚可靠,如今他為莉莉拋妻離子,連這個好處也沒有了。 我為惠新悲哀,他要換身邊的人,人家也要換,就是這樣。 小珠很寬慰的回去念書,她說:「媽媽,你的情形很好,我放心之極。」 我點點頭。 我不放心的是惠新。 在我生日那天,他打電話來,「秀珠……」他有點哽咽。 「怎麼了?」我問。 「今天是你三十八歲生日。」 「是,」我說:「老太婆了。」三十八,十九的雙倍,似水流年。 「不,你還很好看,穿兩截泳衣在沙灘上走,一定有口哨聲。」他說。 我笑。 「我買了件禮物給你……」 「什麼東西?老是送新的吸塵機,新的洗碗碟機,誰也不稀罕這種公用禮物,我現在才有機會一吐心聲。」 「秀珠——」 忽然之間我覺悟他在那一頭哭了。 惠新哭。我從來沒聽過或是見過他哭。這麼大一個男人,我們的生活一向是一帆風順的。 「惠新,」我很難過,「你有什麼不如意的事?不妨說給我聽聽。」 「我想來瞧你。」他說。 「儘管來。來吃飯嗎?做什麼小菜?紅燒獅子頭可好?」 「我隔半小時到。」他放下電話。 這時候忽然下起雨來,我站在窗口等他。他不大會倒車,老是撞著後燈。我有點心酸,這麼久的夫妻了,我對他一切都熟悉之至。 他開著車來了,我向他招手,他手中捧著一大束玫瑰花,還有一盒巧克力。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沒看到玫瑰花已經有十五年,發生了什麼事? 我去開門。 「生辰快樂。」他說。 「謝謝你。」我說。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絲絨盒子,遞給我。 「惠新!」我驚喜,「你何必破費!」 「打開看看。」他推我一下。 我打開盒子,是一隻鑽石鑲紅寶戒指。我連忙套在手指上,「太美麗了,惠新,好貴的是不是?」 女傭人在一旁笑,然後訕訕的走開。我們仿佛又恢復到以前的日子。 「謝謝你,惠新。」我說。 他把手掩往臉,哭泣。 「惠新,」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是否與莉莉吵架了。」 「沒有。她離開了我。」 「什麼?」我吃驚,「離開你?」我發呆。 「是真的。她叫我搬走,現在我暫時住酒店裡。」 因此他想到今日是我的生日?我歎口氣,可憐的惠新。世界的確有很多美麗的人,美麗的東西,但不是每一樣都可以得到。 「你——會不會原諒我?」他問。 「惠新,這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溫和的向他解釋,「我對你失去信心。有第一次便有第二天,我這裡不是旅館,不能任你在外邊失意的時候搬回來,得意的時候又搬出去。這次你提出離婚,我們的婚姻已經破裂,在我心中,你已留下永遠的傷痕,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活得跟以前一樣,若無其事。對不起,惠新。」 「是我的錯,是我自食其果。」惠新說。 「惠新,我不是為爭一口氣,而事實上你已不再愛我.我們何必勉強下去,分開之後,你心平氣和的獨自生活一段時間,說不定有新的發展,人生變化無窮,前途難以逆料,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秀珠,你真是個有始有終有宗旨的好女人,我——」 我黯然的說:「可是我得不到你的歡心。」 「完全是我的錯——」 他沒有吃飯就走了。我把那只戒子翻翻覆覆的拿在手中看。惠新太老實,他以為綰住年輕女人的心,只需要與妻子離婚。如果他不離婚,對方許覺得剌激,又還好點……他說得對,他確是做錯了。 不久惠新向他工作的部門申請,要求被調到倫敦辦事分處去任職,他索性遠離香港。 我以後沒見過莉莉。我並不恨她,誰知道,也許當她三十八歲的時候,也會碰到這種事情,就為了另一個年輕女人開個玩笑,好好的家庭因此破裂。 我的運氣是不好,但她到我這個年紀,運氣未必好過我。 我的生活仍然寂寞,但我知道我的選擇沒錯,如果我再讓惠新回來,兩個人都會覺得折辱,大家都會變得暴躁不安,失去的感情永遠無法彌補。 惠新現在與女兒在一起,互相照顧,而我漸漸適應了新環境。我減掉六磅,升了職,開始有笑容,信不信由你,居然有人約會我。 對於我的決定,我並沒有後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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