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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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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回來 王越秀很小的時候就到過那個小花園,推開一道門,進去,見到鳥語花香,那裡清風拂臉,舒服無比,她根本不想出來。 獨個兒坐著冥想,算術測驗如何應付,媽媽的壞脾氣怎樣忍耐,一坐大半天,一點也不覺得悶,直到心平氣和,才自那道門出來,回到現實世界。 有時坐著坐著,會聽到母親叫她,「秀秀,秀秀,你在何處?」 這時秀秀也會匆匆忙忙開門去見母親。 一早,秀秀就瞭解到母親不是那種聽人講故事的人,她是個日常生活忙碌的中年婦女,一手帶著兩個孩子,上班下班,閒時還要應付親戚朋友,壞了的洗衣機,鬧彆扭的家務助理。 這樣的人命運特別艱難,越忙越見鬼,一年總得換好幾個女傭,還有老闆升人,從來不考慮她,於是她臉皮越繃越緊,表情越來越苦澀,成為一個生人勿近的人物。 王越秀的父親在什麼地方,管些什麼事,對妻女子是否體貼? 實不相瞞,他在大女兒七歲的時候,已經與妻子離異,開頭還抽空來探訪,一年兩年過去,他藉辭移民,走得影蹤全無。 越秀在十一歲之後就沒有見過他,也不覺得是一種損失。 越秀變成一個沉默的孩子,從來不給任何人惹麻煩,大人甚至不覺得她的存在。 她喜歡到那座小花園去坐。 有時母親會很詫異地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臉紅紅微笑,不出聲。 母親會說:「真是個怪孩子。」 又問:「幾時考試?」 「今天已經考完。」 不但懂得照顧自己,且名列前茅。 做母親的大概經已習慣,滿以為每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均是如此。 生活平和的時候,她很少往小花園去坐,只有在心神不寧之際,她才去冥想。 妹妹在十七歲中學畢業那年離家,她是憤怒青年,要自己闖世界,認為四年大學教育是浪費時間,越秀卻考到獎學金。 離開母親住宿舍那天,越秀覺得母親的眼光是寂寞的,她生活中的忙與亂終於告一段落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限虛空。 從此以後,只餘日出日落,女兒長大了,正要奔向前程,不知要隔多久,才會回巢。 大學二年,在上課時候,越秀接到母親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的消息。 她自市郊趕往醫院。 他們還沒有找到妹妹,母親臉上蒙著氧氣罩。 稍後母親可以說話了,凝視越秀片刻,輕輕問:「你愛媽媽嗎?」聲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溫和,刹那間,她臉容也年輕了不少。 越秀答:「愛。」 媽媽輕輕答:「來掃我墓的,也不過是你們兩姐妹罷了。」 越秀不出聲。 她一離開醫院,使到小花園去獨坐,那一天,坐了許久許久,心肺仍似揪住揪住,越秀暗暗知道不妥,母親恐怕是不行了。 愛,她怎麼不愛母親。 受盡生活折磨的母女也有權相愛。 儘管匆匆忙忙,一個進一個出,連說話時間也無,她們仍然相愛。 母親已經盡了力,精疲力盡,鞠躬盡瘁。 電話鈴不住地響,自遠至近,呼召越秀的靈魂,她打開心扉,走出小花園,來到現實世界。 越秀接過聽筒,聽到妹妹氣急敗壞地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媽媽不行了。」 越秀整個人沉下去。 這樣苦惱的一生。 把母親一生所有的快樂加在一起,大抵不會超過兩小時。 許久沒見妹妹,她出乎意料之外成熟,衣著打扮,十分時髦。 姐妹倆合力替母親辦完了事,妹妹對姐姐說:「你益發內向了。」 越秀不語。 「有空出來玩玩。」 越秀只是微笑。 「母親的遺產我一件不要,任你處置吧。」 妹妹似十分吃得開的樣子,一心一意要擺脫過去,努力將來。 越秀回到舊寓所,人去樓空,那是媽媽生前所遺唯一產業,為了每月付款,曾叫他流盡眼淚,現在一撒手,什麼都看不見了。 剩下的還有一些舊衣物。 打開鎖著的抽屜,裡頭有一兩件不值錢的金飾,還有一本照相部。 裡邊是王氏夫婦與兩個年幼女兒全家福合照。 一家四口笑吟吟面對照相機。 她一邊落淚一邊學習妹妹的瀟灑,把所有東西統統丟到空箱子預備丟掉。 終於不忍,取出那張全家福,帶返家中。 兩姐妹都不想住到那幢破舊的公寓裡去,將它賣掉,分到一點錢傍身。 大學第三年,王越秀忽然漂亮成熟起來,叫男同學們迷惑,大家都不記得還有什麼女孩子會得動輒面紅,她使他們也結結巴巴,面紅耳赤。 忽然多了一大堆追求者。 比較談得來的有黃令義,他願意嘗試瞭解她。 越秀相當喜歡高大英俊的他,因而同他說起小公園。 「有那樣好的地方?帶我去。」小黃興奮。 「你不一定去得到。」 「在哪裡,瑞士,瑞典?」他不服氣。 「在另一個空間,有緣的人打開心門,才可以進去憩息。」 小黃呆住了,這個女孩子模樣似不食人間煙火,沒想到思想也這般玄虛。 他凝視她的大眼睛,順著她的意思,陪她說她喜愛聽的話,男孩子在追求他們喜歡的異性的時候,通常都有這個本事。 當下他問:「你是否常常到那個花園去?」 越秀陶醉地說:「常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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