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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母親從不釘她的功課,從不為她的前途打算,口頭禪老是「你有得吃有得穿還時時不開心真是無理取鬧……」最好子女們全無情緒問題。

  不過離開了家也就是離開了家,過去的事不用多提。

  下了班現在可以名正言順閉上尊嘴不發一言,多好。

  獨居有獨居的好處。

  那天晚上,念生聽見有喁喁細語自鄰房傳出。

  隱隱約約,是一男一女的聲音。

  男:「我說過負責便負責,結婚好了。」

  念生既詫異又好笑,這好象是六七十年代電影裡的臺詞,從何而來,由誰的嘴巴說出?

  女:「我不想倉促地結婚。」

  男:「反正已經搬出來同居,大家都知道我們的事。」

  女:「我們沒有資格結婚,你我連固定職業都沒有。」

  念生好奇,噫,女的不是童安娜。

  她很想把對白聽下去,但是經過一天折騰,累得說不出話來,轉一個身,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念生好想探頭過去,看看鄰房到底是誰,但是側耳細聽,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努力把好奇心按捺下去。

  那天下班回家,進門便看見安娜的行李放在門口。她連制服都還沒除下,聽見念生的腳步聲,便探頭出來。一臉笑容。

  「謝謝你把地方收拾得一塵不染,我很幸運,有個好同伴同住。」

  念生說:「你太客氣了。」

  安娜剛回來?

  「我剛自倫敦回來,這回得好好休息一兩日。」

  鄰房沒有人?

  「你一個人住了這幾天,怕不怕靜?」安娜笑問。

  念生一愕。

  「不,我不怕,你呢?」

  「我也從來不怕黑。」

  念生問:「你有沒有開著收音機?」

  「我的收音機一向放在浴室。」

  那麼,一定是隔壁人家傳過來的聲響。

  安娜斟兩杯茶坐下來,「你有沒有要好的男朋友?」

  念生搖搖頭。

  「我的男朋友在倫敦,催我結婚好幾次了——」

  正想介紹她的私生活,電話鈴響起來,安娜連忙去接聽,一說,就放不下話筒。

  她的房門敞開,念生經過時一看,只見很簡單的一床一幾,不禁會心微笑,安娜大概快要結婚,所以這裡一切從簡,

  果然,放下電話,安娜跟念生說:「催我結婚呢,但是我的心緒不安定——」電話鈴又響了。

  安娜歉意地笑笑,趕出去聽了,隨即便淋浴更衣,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出去應約。

  念生但願她也有這樣忙,被許多異性追求,拿不定主意跟哪一個才好。

  念生沒有這樣幸運,異性都把她當好兄弟看待。

  晚上,念生做了一碗面,在小客廳裡邊看電視邊吃,享受寧靜。這次,再清晰沒有了,她聽見安娜的房間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你毫無上進心,即懶、又凶,同你在一起,沒有前途。」

  念生輕輕抬起頭來,她不動聲色放下碗,緩緩站起來,走到安娜房門口,推開,房間是空的,但适才的聲音,明明白房裡傳出。

  念生仍然把門關上,回到座位,把電視節目看完了才上床睡覺。

  誰,誰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人走了,聲音與故事仍然留下來?

  那一晚念生睡得非常好,安娜半夜回來,曾探頭到她房間問:「要不要吃宵夜?」

  念生頭也拾不起來,回答:「怕胖,不吃了,謝謝。」

  真好,兩個女孩都大膽,絕不胡思亂想。

  第二天,念生提早一點下班,找到司閽,閑閑地問:「十五樓丙座,在我們搬進來之前,不知道誰住在那裡?」

  司閽想一想,「不是董小姐嗎?」

  「董小姐之前呢?」

  「董小姐住了一年多,之前,我還沒來上工。」

  未必有這樣巧,可是人家既然什麼都不肯說,也就算了。

  那天念生本想與安娜詳談,偏偏她又要飛倫敦,見男朋友嘛,有機會不可放棄。

  臨走之前,安娜與念生在廚房喝咖啡時說上幾句。

  念生有意無意問:「你聽不聽到過這間公寓有怪聲?」

  安娜笑了,「怪聲?中學畢業以後我已學會不去聽我不喜歡的聲音。」

  念生訝異,真沒想到外表時髦美豔的安娜有這樣高的智能。

  她拍拍念生的肩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平安相處,不要多心,不必去理會任何聲音。」

  安娜什麼都沒有說,念生已經明白一半。

  她喜歡這裡房租便宜,負擔得起,回到小小公寓,打開門,是她自己的天地,她可以伸長手腳,做自己愛做的事。

  奇怪,許久沒有聽見父母弟妹的聲音,卻一點也不覺得掛念。

  父母想必亦有同感。

  母親最喜癡癡地問:「你中午吃什麼,我真擔心你沒得吃,你有沒有得吃?」

  可是當念生要求母親幫她做便當的時候,又被母親一口拒絕。

  那只不過是老人家的口頭禪,其實她並不關心成年的女兒吃些什麼。

  連上了年紀的人都那麼虛偽,念生失望。

  弟妹此刻一定爭著用她騰出來的空間吧。

  妹妹不止十次八次地說過:「靄然的姐夫願意資助她去留學,」藹然是她們的表妹,「藹然每星期必定到姐夫家喝茶打牌,藹然真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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