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四七


  我說:「恭喜你,沒一陣子就到家了,與家人團聚之後,你可得乖乖的,別亂翻花樣,有空給我寫信,大家都會想念你的。」

  她笑:「知道了。」她挽著我的手,把我當老朋友。

  「這是送給你的。」我把糖果遞過去。

  「謝謝。」她間:「你可送我去機場?」

  我一看左右,已經到了那麼多人,都是親戚朋友,眼睜睜的看著我,到了機場,也沒有太多的味道,不如不要去,想來玫瑰這樣問我,大概也是不想我老遠的跑一趟,於是我說:「不去了。」我已經得了我的一份。

  「在這裡吃午飯吧,我常常去你家吃飯,你並沒有來過我家,今天的菜很好。」

  說著傭人已經擺開了飯菜,她拉著我入席,玫瑰有一個特點,同座無論有多少人,她都是很視若無睹的,並不理其它人,照樣做她愛做的事。

  我很食不下嚥,第一時間不對,開飯開得早,是因為遷就玫瑰上飛機的時間。菜是很好,不過怎麼也吞不下去,她家人又拼命往我碗裡塞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也不過是呆呆的坐著,捧著個飯碗,我不能想到明天,明天會怎麼樣呢?明天玫瑰已經不在了。

  玫瑰很耐心聽著她長輩的吩咐,各人都送上了禮物。

  吃完了這一頓長長的午餐,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我說:「乖一點……」但是聲音就此啞在喉嚨裡,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看著我,忽然之間眼睛鼻子都紅了,就是沒有眼淚掉下來,也沒有話。

  我說:「你上車吧,都在等你。」

  她上了車。司機替她把行李一件一件的放好。我站在路邊看。終於車子開走了,我還站著等車子轉得影子也沒有為止。她是真的走了。

  玫瑰家的女傭人對我說:「有空來坐啊。」笑臉迎人的,她關上了大門。

  我一個人走回家去,在樓下想了很久,終於又走開了。去看一場電影吧,這麼煩惱的時候,在電影院只坐了半小時,什麼也沒看進去,又出來了,我看看表,回學校也太晚,只好遊公園,到了公園,想起昨天才與玫瑰在亭子下站了半天,又匆匆的離開,整個人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十分六神無主。

  我走進酒吧,叫了威士卡加冰喝,獨個兒坐著。酒吧裡倒是舒服得很,暗暗的,又很和暖,我看看表,玫瑰現在正在把行李過磅,一會兒就上飛機了,廿小時之後,她就把我忘得影蹤全無了。回到她自己的家,說什麼都比留在這裡快樂——這是她的選擇。她下飛機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呢?去找那個開貝殼店的人?我黯然的想,恐怕是的,如果她忘記他了,她就不會回去。

  我歎一口氣,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沒有醉,只是心寬了一點,接受了現實,她走了,我還得活下去,她是真的走了,我忍不住痛哭起來。做男人也可以哭一哭,我有傷心的理由。

  這時候的酒吧空得很,老闆是個中年人,我們都認得的,有時候准大家賒帳,他過來坐我對面。

  他說:「什麼事?這麼傷心?大不了是兩件事:女朋友走了,考試成績不好。」

  「你怎麼猜到的?」我抬頭問。

  他微笑,「還有什麼道理呢?你們這些年輕人。」

  「是的,我喜歡的女孩子走了,」我指著他說:「然而我的故事是不一樣的,不像那些人的故事!」

  他還是笑,「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故事好點獨特點,其實也不過如此,沒有什麼別致的。」

  「哼!我不說給你聽罷了。」我說。

  「我可以猜猜,你且放下酒杯。」他按住了我的手,「我請你喝。」他把侍役叫來,吩咐他拿飲料來。

  我說:「猜!」

  「她長得很美,是不是?」他笑。

  「那當然,」我打了一個呃,「最美的。」我笑了。

  「人又聰明,是不是?」他又問。

  我也笑了,「你這個老江湖,拿這話來哄我,這當然是對的,情人眼裡出西施,我當然不會覺得她醜!」

  老闆說:「由此可知你還沒有醉,來,喝一口這個。」他從侍役的手中取過一隻高腳杯,遞給我。

  我喝了一大口,才知道是檸檬汁,我說:「又來誆我!」

  「你回去吧,好好的睡一覺就沒事了,天下的女孩子多著呢,年紀輕輕的,還擔心沒老婆,不是我俗,說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掏出鈔票,放下,我說:「我的女朋友是不同的,找不到第二個。」

  老闆笑,「過幾天你就另外找到一個了,比她更好更適合,你不相信?這種例子我見多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走了。

  他不會明白的,如果他見過玫瑰,或者他會懂得。

  我有點倦,喝得頗有點糊塗,這樣回家,媽媽定要嚇一跳,怎麼辦呢?我又走回公園,靠在長凳上,睡著了。一邊睡一邊覺得冷,想掙扎起來又不能夠,相當懊悔,不知隔了多久,有人用力推我,我睜開眼睛,發覺是一個員警,他扶著我問:「怎麼了?喝了酒?」我點點頭。他說:「回家去吧。」我又點點頭。

  頭痛得釘子在釘似的,又打了幾個噴嚏,我看了看表,五點多了,玫瑰一定靠在飛機上吃糖看雜誌,祝她快樂。肚子有點餓,我走到小食店去叫點吃的,拿一杯熱茶溫著手。摸摸口袋,錢倒還在,沒有丟。

  糊塗吃點東西,天也黑了,出來一整天,也該回去,禮拜一依然得上學,照樣做功課讀書,還得把以前的功課補出來。真是悶啊做人,若不是有父母在那裡,揀垃圾也是一輩子,誰在乎文憑?

  瞎七搭八的想著,我朝家走回去。我用手指梳了梳頭發,拉了拉襯衫。但望爸媽都不在家便好,偷偷進房,悶聲不響的睡一覺,不然就危險了,少不免要給他們罵一頓。

  於是這樣猶疑不決,住家走的路足足拖了幾十分鐘。到了門口,我看見樓上燈火通明,恐怕正在吃晚飯呢,逃也逃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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