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四五


  「沒有,你累了,就回家去吧。」她說。

  「嗯。」我應著,看樣子不想走也只好走了。大家都疲倦得很,於是我向她告辭。

  她輕輕的吻了我一下,我們倒好象情侶一樣。

  她說:「玩有時候真比工作還倦,是不是?」

  「倒未必,」我說:「我晚上睡不好。」

  「為什麼?」她問我。

  「你睡得好嗎?」我反問。

  「不好。」她答。

  「為什麼?」我也問她。

  她笑了,抱著我的腰,頭靠在我的胸前。我歎一口氣,我吻她的頭髮,把下巴靠在她頭頂上。我的鼻子有點酸,我根本不想回去睡覺,我只想變個辦法,一天廿四小時陪著她,對著她。

  「你真好,偉,你真好。」她反復的說著。

  我說:「早點睡,明天一早來看你。」

  「早點來。」她說。

  我點點頭,替她蓋一張被子,熄了燈,才走的。

  我睡不著。只好跑到酒吧去喝啤酒,不是那種水手酒吧,以前與同學也常常去的那種。又買了一包香姻,我有個習慣,神經緊張了便抽煙,以前考試的時候便買香煙。我坐到兩點鐘才走。

  回到家狠狠的放了一缸熱水,泡了下去,抽著煙,才覺舒服一點了,又喝一杯牛奶,拿了一本小說,便看起來,一直到天亮。我撥了鬧鐘,打算睡幾個鐘頭。九點鬧鐘響了,我就起床,想套上昨天的毛衣,實在不耐煩穿它,冷了這麼久,一直穿那幾件衣服,索性把短袖子T恤拿出來也罷。翻翻居然找到一件紅的,就穿了,並不覺疲倦,幾小時不見玫瑰,像隔了不少時日似的,不知她醒了沒有。

  撥開了窗簾,才發覺落著頗大的雨,但不知怎麼的,這個雨下得雖然密,天色卻亮,而且雨綿綿的撒下來,沒有響聲,畢竟是春天了,無可否認的春天。

  我穿了外套,到了街上撐著把傘,往玫瑰那裡去。

  有點寒意,但是空氣卻好,我沿路踏著水氹,一下子鞋子就濕了,我一向是這樣,只是媽媽常抱怨我,傭人又說褲腳管難洗,也有幾個女孩子,說我冒失。

  我很難找到一個投機的朋友,我的隨和,是無可奈何的妥協,如今總算碰到了玫瑰,也沒有什麼埋怨了。

  玫瑰在樓下等我。

  我笑著迎上去,她笑著走過來,我們兩個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接過了我的傘,我們走著。

  她這麼早起來了。她昨夜有睡著嗎?為什麼她把這麼薄的麻紗裙子穿出來了?冷嗎?

  我終於問:「冷嗎?」

  「不冷,只是涼快,手臂上很久沒吹風了。穿冬天衣服足足半年,悶得很,我很傻把夏天的衣裳都帶了來,哪有機會穿?」她說。

  「再帶回家去。」

  「不帶,回去買新的。」

  「幸虧你回家去了,」我笑,「不然嫁給我,就慘得很,我哪來的錢買這麼多新衣服?一件恐怕得穿上十年八年。」

  她轉過頭凝視我,我知道說話造次了。

  我低下了頭,看見玫瑰的長裙子有好長浸在水裡,我高興得很,替她抖了抖裙腳,「濕了。」我說,她卻不在意。我們走到公園的亭子下,我收了傘,燃了一枝煙抽著。

  「你怎麼也這般吊兒郎當了?」玫瑰笑問。

  「我一向是這樣的,為了念書,沒有時候玩這套。」我說:「我有一套奇怪的哲學:讀書管讀書,如果沒有本事分心去玩,就不玩。」

  她的手圈在我的臂彎裡,我們走出亭子的時候,雨更大了,我怕她傷風,把她住家里拉。下雨天除了看電影,什麼都不能幹,我與她下棋。

  我怕玫瑰那條濕裙子不舒服,給了她一條牛仔褲

  她是我見過少數真正聰明人之一,奕棋是才學會不久的,但是卻精得很,步子不記得清楚,一隻炮常常會到我這邊來,但是她有本事看清楚我想走哪一步,就很不容易。

  媽媽問我:「這位小姐,真的要走了?」

  我點點頭。

  「可惜了,」媽媽說:「我很喜歡她,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不懂世故人情,恭維虛偽,像個孩子似的,真是難得——如今的女孩子都太會做人,似她這樣好多了。」

  媽媽也把她的好處看出來了,她沒有怪玫瑰進進出出沒有什麼招呼,也不多說話。

  我們在房中下棋,開著一角窗門。這雨就下了一整天,恐怕第二天還得下。

  到了下午,兩個人都累得晃來晃去,我只好泡了咖啡提神。

  然後我們擠在一張大安樂椅裡看卡通,就結結實實的睡了一覺。這我才知道,只有她在,我才覺得安全踏實,方才睡得了覺,她一走,恐怕我的睡眠就跟著她走了。

  她靠著我的肩膊睡,頭髮無處不是的撒在我的手臂上,胸前,她自己的臉上身上。我看著她的臉,我不響。雨還是下著。

  她睡了很久,我的手臂漸漸有點麻,但我倒是不想縮回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多久了,還能有多久呢?我歎口氣,處處提醒自己沒有多久,也不能補救什麼。

  媽媽敲敲門說:「吃飯了。」

  我輕輕的跟玫瑰說「吃飯了。」

  她馬上睜開了眼睛,睫毛閃了閃。

  我指指她的鼻尖。

  吃了飯她仍舊穿著我的衣服,我們到街市去走,一條街上都是泥濘,我買了熱甘蔗,熱玉米給她吃,她一手拉我的衣角,一手吃得起勁。長髮都壓在帽子底下,看上去就像個小子,我笑著搖搖頭,近日來玫瑰不大儀態萬千,我反而喜歡她這隨隨便便的樣子。

  她指手畫腳,「這條魚好,在跳呢,我們買回家做菜去。」

  「算了,看看還不算數,你真愛玩的!」

  玫瑰忽然轉身過來,她說:「我就喜歡你這樣,一本正經的責備我,好象你是大人,我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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