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歎息 | 上頁 下頁
二九


  她低下了頭,「難怪你說沒錢站不住。德明家開銀行。」

  「也有搶銀行的——你怕不怕這個地方?」我說。

  「怕?我還沒有看清楚這地方哩。」她說。

  「你要不要看?我陪你——」

  「這……」

  「你好象怕我。」我笑說。

  「怕你?才不是,只是有人說我故意勾引你,讓你教我功課而已。」

  「你是一個驕傲的人,你也聽別人說的閒話?有一個中國寓言,說兩父子騎驢子進城,你聽過沒有?」

  「有,後來左不是,右不是,把驢子扔到河裡去了。」

  「可不是?所以,閒言閒語別總得太多。」我說。

  「只是你不要誤會,我們是朋友,對不對?朋友管朋友。」

  「我明白。」我說,心裡正酸著。

  「可是,」她緩緩的抬起頭來,「你為什麼說我驕傲?」

  (三)

  她抬頭的姿勢就是一種離奇的驕傲,微微側著頭,眼睛斜斜的看出來,有半絲兒不置信,又有點洋洋自得,臉色的白,皮膚如玉,也是驕傲,甚至是用一手撐著坐在地上,也是不羈的坐法。

  「因為你的感覺就是驕傲。」

  「真的?」

  「我沒有說你別的,我認為驕傲是種很好的氣質,並不妨礙人,除非那個人有自卑感,那又與你無關了。」我說。

  她笑:「我認為我與你很談得來,至少在你面前,一點驕傲的成份也沒有。」

  「你不自覺。」

  她裝個鬼臉,走到窗外看著看看,她就說:「我想回家。」那聲音裡有某種成份的落寞。

  我緩緩的說:「很小的時候,我很嚮往旅行,我問長輩:哪處最好?一位太太想了,告訴我:有愛人的地方最好。當時我並不明白,想想,果然是。」

  玫瑰回味了很久,忽然說:「說得很對。」

  「可見得千金難買心歡喜。」我說。

  「是的,」她說:「錢算得什麼呢。」很有點難過的樣子。

  我改變話題,「最近你在想什麼?」

  「想回家,我真想回家了,有時候想起家要的一切,真會顫抖著哭一個晚上。除了哭不能做什麼。但是與老師商量,他們說我不一定是不及格的,至少等這個學期完了再說。我是怎麼想呢?花了這麼多的錢,勞了這麼久的神,轟轟烈烈的,忽然之間回去了,不免煙消灰滅似的可惜,我倒不是要面子,只是不開心。」

  「別想著回家,」我說:「你不是找到新朋友了嗎?」

  「除了你,除了德明,也沒有什麼朋友。」

  「兩個還不夠?」

  「很難說,總不如老朋友好,對不起。」

  「沒關係,一個人念舊是應該的。」我勸她。

  但是玫瑰瑪璃是越來越蒼白了,況且又發生了一件事,叫她心驚肉跳的事。原來玫瑰本來是面冷心熱的女孩子,到了這裡又悶著,她便盡可能抽空去散散心,親戚家也不十分阻止,她老以為這裡的人都跟她家裡的人那麼純厚,什麼都說了一點,卻被一個阿飛覺得她年經貌美,家裡又有不少錢,是一塊大肥肉,於是死釘著她不放。

  玫瑰還天真得很,以為這個阿飛與我跟德明差不多。

  誰知這個阿飛心太急,真面目一下子就露出來了。

  玫瑰很害怕,要擺脫他已經不容易了,這個阿飛趁機跟蹤,釘著她上學放學,玫瑰心裡一驚,再也不能集中在功課上,恍惚得很。

  我看著很難過,但是我又不想她回去,念得好好的書,如果為了一個阿飛就這麼走了,未免可惜。

  「可以報警嗎?」我皺著眉頭說。

  她帶著哭音說:「他分明把我們家的車子弄壞了,但是我們也不敢指證他,他還假癡假呆的上門來,說他懂得修,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誰知又三日兩頭的來,說沒錢,又不能給他,一給更加沒完了。」

  「他以為我們有錢呢。」玫瑰掩著臉嗚咽的說:「這種阿飛,什麼做不出來?」

  「別怕,別怕。」我拍著她的肩膀。

  如今這個阿飛知道有人怕他,越發得意了,天天在玫瑰的門口走來走去,不肯走。偏偏玫瑰的房間又臨街,一舉一動,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又沒工作,一天廿四小時的釘著她。

  玫瑰的倔強回來了,「我又沒有對他不起,我偏偏不走了,倒要看他把我怎麼樣!毀我容?綁我票?」

  「快別這麼說!」我說:「怎麼想得這麼多?我們這裡還是有皇法的,他能拿你怎麼樣,要不大家去報警,你也說得對,報警最多是告他騷擾,又不能說其它,因為沒有證明,只有引起他的恨意。」

  「可不是!」

  「沒關係,這種人,來多了,沒意思,自然又會去找其它的人,他敢怎麼樣?」

  「與這個陰影一起生存?也必須這樣了,走的時候,我說除非功課不及格,否則是沒有理由回去的,現在也不回去!」她說。

  「也好,訓練訓練你,當事情過去之後,你會覺得好笑。」我儘量安慰她。

  她仰起頭來,面孔驕傲而蒼白,她說;「我對你們這地方,真是灰心,早知道去臺北了。」

  我有點慚愧,是的,臺北的確要比這要安全,舒服,是念書的好環境,但是玫瑰如果去了臺北,根本學不上中文,她懂直接的中文,她要學從英語翻譯過來的英文。

  從此之後玫瑰對我與德明疏遠了。一個天真的孩子,心裡一有陰影,那陰影就一輩子在那裡,難以磨滅。她對香港人沒有好印象,也難怪她。

  我也見過那個阿飛幾次,總是眼神很毒的跟在她的身後,我實在擔心。幸虧學校與她家的距離近,我常常有意無意間的陪她走路放學,陪她到家門。

  她常常拒絕,說情願一個人走路,怕連累我。

  我說:「這是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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