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阿細之戀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是嗎?卜姊姊詫異,「本事倒是有一點,這次是什麼?」

  「酒店裡當公共關係助手,幫洋婦翻譯英文。」

  妹妹說:「呵,這倒好,背熟了莎士比亞、狄更斯、喬叟、羅倫斯、艾略脫、但尼遜、華期渥夫,現在派到用傷了,可以翻譯功能表了,恭喜你學以致用啊!」

  真正被她氣煞,然而真相又何嘗不是如此。

  真相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壞。

  稍微可愛的女秘書向我放消息:「你當心點,你上司是總經理的姘頭。」

  「她?」我天真地問:「她不是有丈夫的嗎?」

  「有丈夫就不能軋姘頭?」她們掩嘴笑,「哪一國的法律規定的?還有孩子呢!不然她能憑女秘書身份升到公關經理的位置?憑哪一家的真才實學?」

  「是愛情嗎?」我納罕的問。

  沒人回答我。

  姊姊聽了直笑,「這種蝕本生意怎麼做法?外國癟三本人還住在酒店裡,一個月拿萬把薪水──全給了她,又有什麼用?何況還有兒女妻子。這算盤是怎麼打的?」

  我說:「恐怕是愛情。」

  「外國人長得如何?」

  「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殖民地混混。」

  「你那個上司呢?」

  「哎嗚。」

  妹姊直笑。「妹子啊,沒有你出去做工帶點笑話回來聽聽解悶,為姐的還真欠缺一份人生樂趣。」

  一天會計部的女秘書走過,我朝她點點頭,她不理睬我,OK,於是以後我也不理睬她,又有好心人來跟我說:「如果下次巴巴拉不向你笑,你也得向她笑。」

  「為什麼?」我問。

  「因為她是副經理的姘頭。」

  我問:「請問在這酒店裡,不做任何人的姘頭,是否可以生存下去?」

  「我想是可以的,不過比較困難。你會知難而退。」

  做總經理的姘頭也沒保障。一日總經理的太太白樓上的房間下樓來,找到我上司,一個耳光,打得我上司金星亂冒──東窗事發矣。上司隔天就辭了職。

  「又陪睡覺,又得上班,回家還得照顧孩子與丈夫,現還挨耳光。」姐姐聳聳肩,「一定是愛情。」

  誰知道是什麼。反正接著一段日子裡,我做得暈頭轉向,拿著助手的薪水,做著經理的工作,日理萬機,事事妥貼,自以為沒有功勞也有辛勞。

  總經理召見我。

  他老人家坐在旋轉大班椅上,轉過來,轉過去,不住的打量我。奇怪,他的面孔活脫脫像瘦而長的狐狸面孔,頭髮灰白──像灰狐。

  他問:「你還喜歡這份工作嗎?」

  「還可以。」我老老實實的答。

  「升你級好嗎?」他問。」

  「自然好。」我覺得有點蹊蹺。

  「當然還要與董事局商量過。」他補一句。

  「自然。」我禮貌的說。

  「唉,酒店裡種種謠言是免不了。」他開始了。「我老婆不瞭解我。」

  我忍住笑。

  「我流落在香港五年,把這─六百間房間的酒店經營得蒸蒸日上,我得到些什麼滿足?什麼都是空虛。」

  我覺得不耐煩。這與我有什麼關係?這是他家的事。人人把家裡的芝麻綠豆搬出來說,找誰來聽?我不要升級,人各有志,我對老頭子一向沒有好感興興趣。

  他說下去,「我最大的滿足,並非來自工作,而是當早上起床時──別怕難為情,這種經驗誰沒有呢?你一定也有──而是早上起床時,那女人用嬌慵的聲音說:『你要走了嗎?』我才有滿足。」

  我「霍」地站起來。「對不起,高素先生,我在外邊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媽的,做他的春夢。董事局花薪水替他聘「打玲」,這外國癟三倒是一隻手如一意一隻手算盤,數千元請個大學生回來,早上九點正到,晚上五點半走,中譯英、英譯中、開會、動腦筋、招呼客人,公眾假期捱夜到午夜十二點,他媽的,完了我還得陪他上床?我又不是純白癡,他趁早找別人去。

  我辭了職。

  為此著實悶悶不樂的坐在家中很久,捧著一本荷馬的「伊利亞」,橫看豎看,看不進腦子裡去。

  姊姊反轉過來安慰我:「你何必心灰意冷呢?不見得間間公司是這樣子,酒店這行是油炒飯,工作人員一艮莠不齊,你別這樣看不開,酒店裡也有好人吧?」

  「有。行政經理,是個英國人,除了攬權,什麼毛病也沒有──他是同性戀。」

  姐姐忍不住又笑。

  我喃喃的詛咒,「那個賊老頭,腦筋動到我身上來了,還升我級呢,見他的大頭鬼。」

  「要賺錢嘛,」姊姊冷笑,「跟著我走。有錢的人就是這點賤,大把銀子捧看來孝敬我,我還挑呢!那麼老的,我可不要,老娘不等錢開飯。你還出去受什麼氣?好好就在家裡給我太太平平的休息。」

  廿多歲的人休息?休個鬼,耽在家中,那還不遲早悶死。我覺得很痛苦,還是看報紙找工作。

  姊姊說:「如果我手頭上有好的男孩子,我就介紹給你認識,可惜那一大班色鬼與紈絝子弟……」

  我放下書。「最低限度他們從來沒有假裝他們是正人君子,你不曉得在寫字樓裡那些男人,都是些被著羊皮的狼,根本分不出真假。至少你認識的那些人,對你付出代價,公道得很。但是我認識的那一群,都想白倒便宜,那才真的卑鄙呢。」

  「你看穿了?妹妹?」姊姊笑。

  「看穿了。不過你管你走那條路,我還是在中環找工作。」

  姊姊說:「你的毛病是長得太漂亮,連女人見了你,都忍不住要摸你一把。」

  「見你的鬼。」

  「嘖嘖,看你那種惹火的身裁,我是老闆娘,我就不用你這種夥計,那還得了。」

  我沒好氣,「你算了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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