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阿細之戀 | 上頁 下頁
十四


  「我不會勉強你的。」她說。

  她想跟我吵架?

  我沉默地等她開了門,轉頭想告辭走,但是一眼瞥到門口鞋架邊的一雙鞋子。五號半的「卡珊達拉」涼鞋,今年最流行的紫色猄皮。

  我馬上改變主意。我想見這雙鞋的女主人。

  茉莉把鞋子拾回故在架子上。一邊喃喃的說:「今年夏天都流行猄皮,叫人只能穿一季,害死荷包。」

  我沉默地跟她進去。

  一部手提答錄機在播歌:洛史超域的沙啞聲音:

  「我不想再說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心──」

  一個女孩子背著我們坐在房中床上喁喁說電話,聲音低不可聞,她有很長的頭髮,很卷,一邊用手不停的掠著,一下又一下,非常的不耐煩,非常使人心跳,手上的鑽戒閃閃生光。

  「祖蓮──」茉莉叫她。

  她轉過頭來笑一笑,容貌使我心悸。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美女!上帝。

  她放下電話站起來,向我說:「我知道你是誰,茉莉常常說起你。」

  我儘量放得自然,坐在沙發上,她把茉莉拉到一角,像說著什麼知心話。她身上披著一襲長袍,料子也不算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身上的曲線卻一寸寸露在外邊。她的頭髮無窮無盡地卷著麻花,幾乎垂到腰間。

  我是一個男人,我馬上想到的是:這一頭頭髮在床上是多麼的誘惑。

  我喝一口水,歎聲氣。沒法子。我永遠不能專一,我永遠眼睛在瞄別的女人。對不起,茉莉。

  只聽得茉莉說:「好,那麼你去吧,好自為之。」

  「嗯。」祖蓮點點頭,「我去換衣服。」

  茉莉問:「你跟不跟我吃飯?我有空。」

  茉莉的臉清純像女學生,太簡單太空洞,有點乏味,我興致索然,而且又覺得疲倦。

  我說:「我回去了,這幾天一直沒睡好,朝朝一早起身去等你。」

  「好,你回去吧。」她聲音裡帶點失望。

  我原本可以陪她去吃飯。但是月底,口袋裡的錢也不夠。上個星期因得罪了她,送花送糖,用掉不少。長久與女朋友開銷是最累的。但結婚?我不知道。結婚後孩子又隨時會跟著出世。我很愛孩子,但人家的孩子與自家的孩子又不同。自己的孩子一生一世都耽那裡,是心頭上的一塊鋁。而且生命有什麼一意義。永遠痛苦多過快樂,平靜的生活比痛苦更慘,人靜下來便是統一的黑暗,我害怕黑暗,因為死亡也是黑暗。

  我需要茉莉,因為她是如此忠心的朋友,永遠願意陪伴我。不過我一生只能活一次,我不相信一段婚姻可以維持三十年,即便可以白頭偕老,也實在太厭悶。人應該遲婚,女人三十五,男人四十,大家想清想楚,尋個伴侶終老,到十年八年之後,雙方即使厭倦,那一頭也差不多近矣,大可以平安無事地一道壽終正寢,豈不是美,也不必要孩子。

  可是茉莉反對我的論調,她認為傳宗接代是我們人類的天職,我不是有什麼特別的理想,而是自私、逃避。也許是真的,我不否認。

  那夜我並沒有早睡。我一個人在公寓中聽音樂。十一點半的時候茉莉打電話來。

  她說:「我很寂寞,與你鬧意氣那一陣子,整個人沒有生氣,日子不再有希望,我自暴自棄的想:『算了,既然他不把我當一回事,就此完了也好。』偏偏那數日又下雨,我既沒吃好,也沒睡好。直到那日早晨你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看到你的臉,只覺得第一個細胞忽而活了,然後像亞米巴繁殖似的,一傳二,二傳四,四傳八,一路倍下去,全身暖起來,我發覺我又活了。可是又一直認為自己沒出息。我想了又想,認為大家應該坦白一點,拖下去無益,我不能一輩子做你的女朋友,女人……過了這幾年,也就完了。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那種超級女人是例外。」

  「茉莉──」我很難過。

  「你聽我把話說完。我與你認識這麼些日子,自問從來沒耍過花愴,我對你如何,相信你是知道的。」

  「茉莉。」

  「你想想清楚,如果不能再進一步,那麼我們暫時先不見面一段時期。我不是威脅你,你別誤會。我只是心灰,你老是把我吊在半空,讓我情緒很抑鬱很不安,你離開我,我譬如自己『死』一段日子,也許比死還難過,但是時間醫治一切憂傷,總會痊癒,現在拖下去,我心一直淌血,傷口不好,日子難受。」

  「茉莉──」

  「我不是灑狗血,你想想清楚再答覆我。」

  「茉莉,我上你家來。」我跳下床。

  「我家有客人,你忘了?」

  「那麼你下樓來,我來接你。」

  「何必呢。」

  「我們結婚吧,茉莉,我們明天去買婚戒。」

  「你──」

  「我想清楚了,有多少男人能夠得到一個真心愛他的女人?你的薪水比我的還高六十五港元,你不是為飯票,茉莉──」

  「你聽我說──」

  「不,你聽我說。我馬上來上

  我披上外套去接她,她在樓下等我。我們緊緊的擁抱。那夜茱莉宿在我家。早上我比她早起,她雪白的臉上猶自帶著微笑。

  我想,就是她吧,若沒有緣份,我們到不了一起。

  第二天早餐的時候我說:「我暫時搬到你那裡去,這裡重新裝修,週末我們去選傢俱與牆紙。

  待這裡裝修好了,我們再一起搬過來。你說如何?

  「如果你要鑽石,我有幾萬元在銀行,結了婚的人,開開日本小房車算了,也不必貴跑車。如果不要首飾,那麼家可以『豪華』一點。」

  她低頭想:「我覺得家比較重要。」

  「手指光光也不好看。」我說,「家裡東西可以慢慢置,我替你拿主意,你還是先買戒指吧。」

  她笑了。

  我頗知道女人心中想些什麼。唉女人。而男人,男人明知她們的小心眼想的是什麼,男人還是投降了。因為男人少不掉女人,女人也少不掉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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