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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瑉瑉一見她,心頭一松,雙目頓時紅了,「莫意長。」

  梁永燊笑道:「這次我可做對了。」

  「意長,」瑉瑉擁抱著舊友,眼淚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沒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況可好?還在結婚中嗎?怎麼胖了這許多?這次回來,是探親抑或公幹?有沒有機會住在我們這裡?你那另一半呢?」

  意長大吃一驚,推開她,「你真是吳瑉瑉?天啊,原來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毀一個人,你瞧你脫胎換骨了,婆婆媽媽哭哭啼啼,三分鐘內說的話比往日整月還多,你完了。」

  梁永燊在一旁搖頭,「真有得說的。」索性到書房去避開她們。

  「意長,現在我們是親戚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們是妯娌。」

  瑉瑉頹然,「還沒到中年已經有往事如煙的感覺。」

  意長靜下來,沉思一會兒,「我們少年時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瑉瑉不語,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說:「意長,有一件事我想問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長說,「你問不出口。」

  瑉瑉說:「你還記得惠長吧,惠長怎樣了?」

  「還過得去。住大都會,學美術,出院後一直有點兒歇斯底里,不過不要緊,藝術家統統神經質。」

  「你有沒有再見過她?」

  「沒有,我時常做噩夢,看到身上長長的傷口裂開來,有時候一顆心出來,我急忙用手接著,看著它還卜通蔔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長苦笑。

  事情可以說出來,可見已經不能刺激她了。

  「意長,這件事裡,我也有錯。」

  「瑉瑉,你怎會這樣想,怎麼能怪到你身上,你不過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我與惠長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搶來搶去,沒有甯日,邱進益開頭夾在我們當中貪玩,最後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瑉瑉抬起頭。

  「一點兒都不錯。」

  「我總覺我是罪魁。」

  意長笑,「每一個美麗的少女都擁有若干殺傷力,為著虛榮心,也泰半不介意略為內疚地攬事上身。但相信我,吳瑉瑉,你、我,甚至是惠長,不過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罷了。你看,我們一樣結婚,一樣發胖,一樣會憔淬,」

  瑉瑉吃驚,退後一步,用手掩著嘴。

  意長惆悵地說下去:「我們的法力隨青春逝去,之後就是一個普通人了,誰還在乎我們會否受傷,有無喜樂,現在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做錯事要承受後果,我們已經成年,被貶落凡間在紅塵中打滾。」

  聽意長說完這番話,瑉瑉遍體生出涼意,她打了一個冷顫,呆呆看著意長。

  「以前你慣於坐在窗前沉思,瑉瑉,現在呢,還保留著這習慣嗎?」

  瑉瑉過半晌才答:「家務那麼忙——」

  意長點點頭。

  梁永燊捧出茶點來,「潤潤喉嚨再說。」擠擠眼。

  意長笑說:「真沒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來,」歎口氣,「現在輪到他們占盡優勢了。」

  意長是真的長大了,口氣世故、成熟、圓滑、合情合理,瑉瑉回憶她倆在宿舍種種趣事,不禁失笑。

  「那個夢,」意長想起來,「你還做那個夢嗎?」

  「很久沒做任何夢了。」

  「你應該學習寫作,」意長打趣她,「把夢境告訴讀者,還可以賺取名氣與酬勞。」

  意長的皮膚比從前深了一個顏色,頭髮則較舊日焦黃,身材變得最厲害,松身衣服都顯得圓滾滾。

  歲月對舊友無情,當然也不會特別開恩放過吳瑉瑉。

  她明知故問:「意長,我有沒有變?」

  意長一向愛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沒有,一點兒都沒變,同從前一模一樣,只是——」

  「只是什麼?」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麼樣?」

  「你眼內的晶光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不見了?」

  瑉瑉慌起來,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頭路那麼黑那麼長那麼崎嶇,還怎麼去找?

  她低下頭。

  「我們得到一些,當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長安慰她。

  瑉瑉失笑,「意長,你幾時學會這套本領,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來,我給你看。」

  意長把瑉瑉拉到臥室,關門,輕輕解開衣裳。

  瑉瑉只看到她腰間有一道細長白痕,這便是昔日流血的傷疤。

  「這樣長這樣深的刀痕都會褪卻,瑉瑉,世上還有什麼大事?庸人每喜自擾。」

  瑉瑉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過半晌瑉瑉問:「阿姨對我的誤會,會否隨歲月消逝?」

  意長向她保證,「一切一切,都會遭到時間忘懷,最終心湖波平如鏡,一絲漣漪都沒有。」

  瑉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門:「莫意長,你鬼鬼崇崇幹什麼,當心我叫你丈夫來把你領回去。」

  意長笑說:「小梁你人來瘋。」

  梁永燊推開房門,「意長,你自己也有個家呀,你怎麼不回家去。」

  「意長今夜不走了,我們要說一夜的話。」

  小梁說:「我早知道這種事會得發生,鵲巢鳩佔,喧賓奪主。」

  她們該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瑣事細細溫習一遍。

  兩人蠟縮在沙發裡,茶几上放著飲料、零食,膝蓋上搭著薄毯子,上天入地,無所不談。

  天濛濛亮起來,兩人站在窗前,看著山下街道人車逐漸繁忙。

  「意長,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見。」

  意長伸手摸一摸好友的頭髮,「一定會有機會。」

  她再次與意長擁抱。

  「好好地與燊記過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長笑,「看樣子他也很知道。」

  瑉瑉把她送到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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