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安琪兒寫照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祖母還在訴說:「什麼都有了,還是不放過小琪,家,是她一個人的,丈夫,也是她一個人的,有兒有女,什麼都捏在她手中,她還是不心足。在得意之秋,還不忘欺侮弱小,此女的本性甚差。」

  真的,一個人在失意的時候,自覺社會對他不起,深深憔悴,行為乖張一點,也是有的,在情在理,似乎值得原諒,但繼母此刻明明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影響她的心情,她何苦在乞丐手裡搶飯吃。

  父親現在根本不同母親說話,我也絕對不敢無故上她的家,繼母的生活再潔淨也沒有,可以說一切都如她的心,但是她還要自尋煩惱,說什麼都不放過父親的過去,我的存在,便是她心中的疙瘩。

  這麼說來,她自己同自己過不去,生活也不見得爽快。

  如果我是她,我就嫁一個沒有前科的男人,乾乾淨淨,一夫一妻。

  大人的事,我們管不了。

  也許要等數十年後,他們都白髮蕭蕭了,才會有新的諒解。

  那夜我輾轉反側,祖母進來看我。

  「還沒睡?」

  我轉過身子來對著祖母,「沒有。」

  「奶奶總是疼你的。」

  「我知道。」

  「你爹懦弱。」

  我不響。

  「你媽老長不大,不肯負責任。」

  在黑夜中,我與祖母緊緊擁抱。

  母親與我一個月一次例會見面。

  她的傾訴比我的多。

  夾著一枝煙,像霧又像花,她說林宅的傭人跑掉,這一陣子她自己熨衣服。

  脂粉下的她有遮不住的皺紋,忽然之間我很替她難過。

  書本上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她兩樣都做不到,生活上她靠林叔叔支撐,精神上她時時受困惑,不能自拔,冷眼旁觀,真覺得她幼稚不堪。

  我又替她擔心,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能支持多久?那脂粉會不會有一日粘不牢?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林叔叔會不會同她結婚?她會不會穿起白紗,叫我做伴娘?

  「你要去加拿大?」

  「是的。」

  「祖父出錢?,」

  「是的。」

  「你算是幸運的了。」

  「是的。」

  她噴出一口煙,「放假坐車到處旅行增長見識,不必回來。」

  「我想我會找工作做。」

  「別妄想,工作不是那麼容易找的。還有,有事沒事別打長途電話,咱們家不比林家,一個月可負擔不起三五千電話費。」

  我很疲倦,她女兒是別人眼中釘,她又視林叔叔的孩子為眼中釘,怨怨相報河時了。

  「有什麼要求儘管說。」林叔叔看著我。

  天大的要求也不會對他說。

  「報了名沒有?」

  我說:「在進行中。」

  「念什麼科?」

  「理科,不是電腦就是電子,」我說:「文科找不到好工作,我不愛做教師與公關小姐。」

  「好志向。」林叔叔贊我。

  母親說:「我笨,幸虧女兒不笨。」

  母親要是再這樣訴苦,林叔叔會起反感的。

  「我們下個月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搖頭。

  「你越來越怪僻了。」林叔叔不滿。

  我陪笑。

  也許是,這種短暫的一刹那的榮耀有什麼用呢,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正常的溫暖的家,父母在身邊,隨時提供忠告關懷。

  我黯然與他們道別。

  將來,當我畢業,我會先努力創一番事業,訓練自己在經濟與精神獨立,然後才談感情問題。

  在上一代的錯誤與愚昧中,我們學到許多經驗,詼諧的說一句,但凡他們做過的,只要我們不做,在感情道路上已經勝利一半。

  彼得曾說:「看見老爸一個人養兩個女人,一輩子的擔子,嚇都嚇死,我想我要到四十歲才會結婚。」

  可是他老爸有兩個女人為他爭風喝醋,說不定其樂融融。

  他們那一代的侈奢浪漫,不會在我們身上重現,我們理智、聰明、腳踏實地。

  真的,我對我們的前途是樂觀的,我對我們寄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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