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安琪兒寫照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別誇張,我不過略盡綿力。」

  「好了好了,別虛偽了,去喝一杯再說。」

  自那日起,我便等小玉來電話。

  心情倒是很平靜,這是裝不出來的。

  清月自然也得到消息,說她不介懷是假的,但我不想解釋,免得越描越黑。

  這是信心問題,相處這麼久,她該知道我為人,不然太沒意思。小玉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在我家。我們吃完飯在喝清茶。大概是晚上七點多,小玉的聲音有點倦,但我還是一下把她認出來。

  我訕笑自己:當年可是刻骨銘心的呢,怎麼忘得了。

  「是小玉嗎?」

  「是,找你好幾天,」「有何貴幹了?」

  「工作上頭的事。」她問:「出來談談好嗎?」

  「自然,什麼時候?」

  「晚上我不行。」

  「不一定晚上,你說好了,」「明天下午三時正,去聽濤軒喝咖啡如何?」

  「好,」我忽然冒出一句話,「你是準時的吧?」

  她在那頭一呆,「你不知道我?當然準時。」

  「明天見。」

  才掛上電話,清月就笑出來。

  我問:「笑什麼?」

  「怎麼可以問人家准不準時,那麼久的交情,就算等等也不妨。」

  我很認真的說:「我最恨人遲到。」

  「小玉一定很意外,你對她一向千依百順。」

  我沉默一會兒說:「那是從前。」

  我並沒有心跳口渴緊張失眠,就像是約一個普通朋友似。我很悵惘,到底長大了,我為卿狂的日子,一去不返。不知清月怎麼想,在旁人眼中,我是去見舊情人,但我仍然沒有解釋。

  對小玉準時這回事覺得是天方夜談,故此還是遲十分鐘,遲十分再等十分鐘,恐怕差不多。

  以往要是她約我,恐怕清早就起身,眼巴巴的看時針跳動,一顆心也碰膨碰膨,現在?平淡過平淡,當它是談生意。怎麼攪的,是不是心已成化石?怎麼都沒有感覺了?我有點驚惶,難道它已經死亡?

  我走進聽濤軒的購物廊,一眼看見櫥窗裡擺著一條女裝鱷魚皮帶,正是清月一直要的,剛想進店買下它,身後傳來聲音——

  「時間到了,還看?」

  我轉過去,是小玉,架一副太陽眼鏡,四年不見,她遠處看我背影,就把我認出來,這本事可真了不起。

  她豐滿了,看上去比從前漂亮,卻少了那股為我傾心的清秀。

  奇怪,我的心還是沒有自喉嚨跳出來。

  找到位置坐下,我覺得她在暗暗打量我,怎麼,要在我臉上尋找蛛絲馬跡?我但然,我不會驕做,亦毋須自卑,我沒有發財,亦沒有聞名,更沒有功德,但這些年來,我一直盡力而為,相信是有一點成績,這一點點作為,並不是我炫耀,但卻使我心安理得。

  我看著小玉微笑。

  我長大了,已懂得掩飾自己的七情六欲,但此刻卻沒有偽裝。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今日見到,自然有點高興,但只止於此。

  我先打開話題。「好嗎?」

  「好,你呢?」

  「過得去。」我說,聲音很空洞,很沒有誠意。

  奇怪,滿以為再度見到小玉,會淚濺滿襟,渾身顫抖,那時與她分手,日夕抱看宋詩查閱,句句都是我的心聲,還有拜倫的什麼「如果再見到汝在多年之後,我如何賀你,以沉默的眼淚」……

  但今日真見到,情況再普通沒有,大家各叫一杯咖啡,開始讓公事,我們沒有對面坐,我選了個斜角,對她比較禮貌。

  她開始細說她公司的現狀,一聽便知是積病,但不是沒有得救的,要化一點功夫,我身體在聽,傾著耳朵,身子微微向前,像對所有老闆一樣,表示有誠意有興趣,但心裡卻在想,原來一切都會得過去的。

  原來一切都會得過去的。

  漸漸小玉的聲音淡出,我看到她手上戴著成套的卡地亞金表及手鐲,身上穿著時髦的套裝,她還是她,但她已不是她。

  她已不是我愛過的女孩,我愛的那個人,我仍愛她,但她已被時間阻隔,留在四年之前,咫尺天涯。

  我擦擦鼻子,想再看清楚小玉,忽然覺得有點悶,竟然暗暗打個呵欠。

  我聽得我自己說:「可以做得到。」

  「我們打算聘你到紐約兩年,你說如何?」

  「沒問題。」

  她松一口氣,「好極了。」像是相當滿意,「細節可以解決?」

  「當然,你不用理那些,那些我自己處理。」

  她有點感激,「這次拜託你。」

  我問……「誰想起要找我?」

  她指指她的鼻子。

  喝完咖啡,剛想告辭,她有朋友過來搭訕,我乘機站起來,先走。

  我並沒有一步一跳的回家,相反地我跑到剛才的店裡去,買下那條鱷魚皮帶。

  我直接到清月的寫字間去找她,把禮物給她,同時把小玉提出的建議同她商量。

  清月問:「有沒有提到酬勞?」

  「還沒有,她已經說出她要說的,下一次輪到我開列條件。」

  「你有什麼要求?」

  我坐下來,「此刻我年薪廿四萬,另有四萬獎金,既然來挖我的角,並且路途遙遙把我弄到罪惡之都去,又叫我兩年見不到女朋友,起碼五十萬才有得商量。」

  清月低下頭,「錢,對他們陳家來說,真不是問題。」

  「那下次我就說五十萬。」

  「年底我們還結婚嗎?」

  「當然,在紐約也可以結婚。」

  清月有點猶疑,但沒說什麼。

  「怎麼,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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