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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真的,那麼美,招引豺狼。」

  「沒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這種本錢,不得其法,白白浪費。」

  七嘴八舌,更說得我心慌意亂。

  我把頭伏在桌上。

  小丁說:「不必與自己過不去,愛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著哀求,一點點自尊算得什麼?」

  「你為什麼不去?」我問。

  「小皮,我們上陣,你就沒機會。」小丁扮個鬼臉。

  很明顯,經過長途賽,他們兩人都認為不值得,自動棄權,對哀綠綺思認真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沒有時間慢慢耗,」小丁攤攤手,「我考慮周詳,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犧牲那麼多。」

  小文亦說:「將來找個普通的、隨和的女子,結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說來,美人都沒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職業是做禍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們要天天防著她,多麼痛苦。」小文亦說。

  我說:「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個美麗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說:「你追到她,于我們有益,既不費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憐的哀綠綺思。

  我並沒有去抱著她膝頭哭,因為沒有空,時代節拍的洪流沖得我離開了她。

  她跟著空心人去紐約,寄過一張名信片回來,只得幾個字。

  他們去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幾個星期,在這當兒,我們沒有閑著,我們完成了一個很的大的宣傳計畫,使今年的利潤大大增加。

  那一陣子我們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裡三日三夜。

  女人?我們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這種動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後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員警干涉,幾乎要告我們遊蕩。

  回家頭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陽曬到背脊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猶自歡呼不已。

  男人,當然以事業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譽有地位之後,自然會得迎上來。

  男人,落魄時期,怎麼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現在社會,即使偶而尚有癡心漢,肯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價,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們精乖聰明,取捨分明,一次都不能錯,時間與精力都不能浪擲。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什麼漫遊巴黎,到合裡島觀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歲之後。幸虧現代人上了年紀還活潑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後享福。

  小丁有次說過:「我們這樣做其實很笨,到四十歲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說:「那倘若你玩到四十歲,一無所有,豈非比生癌更慘。」

  大家默然。

  哀綠綺思這樣的女子,就被犧牲在現實海中。

  一個月後,我開始擔心。

  找艾蓮,打聽她的下落。

  艾說:「我始終只是她的秘書,不好問太多,她也沒留地址。」

  「她的公司還開不開?」

  「你沒聽說嗎?業主已沒收訂金,租約作廢。」

  一切在意料中,誰也不相信這間公司會開得成功。

  我急起來,「那不回來也不行呀!」

  「好像他們人也已不在紐約。」艾運遲疑地說。

  「什麼?」又是一個災難。

  「好像在夏威夷度假。」

  「你聽誰說的?」我追問。

  「上個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見他們。」她吞吞吐吐。

  「總得回來吧,」我說:「總不能就此落籍,沒有這麼簡單的事,越遲回來,越是狼狽,仿佛同人雙宿雙棲一段日子,完了分手各散東西,無法不踏上歸途。」

  艾蓮沉吟,「如果能結婚又還好些。」

  「萬萬不能結婚!」我急得額角冒汗,「同那樣的人?」

  「現在也無所謂了,結婚六個月就可以分手!總比名堂都沒有,白陪人玩好。」

  我大吃一驚,「這是目前女人的道德標準行情?」

  艾蓮默然。

  我說:「我想同她通個消息。」

  「我設法找找地址。」

  茫茫人海,哀綠綺思像是已經淡出。

  直到有一日,在客戶一個酒會中,我看到空心人。

  不錯,是他,化了灰也認得他,浮得淌油,握住酒杯,像花蝴蝶般穿梭人喜之間,展覽他的混身解數,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我留神注意他身邊的人。

  並不是哀綠綺思。

  是一個年輕的、時髦得會起飛的女孩子,才廿三歲,妖豔而做作,但因為年輕,並不討厭。

  哀呢?她在何方?

  我悲憤莫名,不不,這個傖夫不能這樣對待她,不能把她當為獵物之一名,我不允許。

  我走過去向他打招呼。

  他以舞蹈的姿勢轉過身來,「嗨,皮先生。」

  他還記得我姓什麼。

  我開門見山的問:「哀綠綺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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