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哀綠綺思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後母不說話,不知她心裡想些什麼。

  我卻希望他們再說下去。

  我靜靜坐在床上,聽他們談論我,那種感覺是奇怪的,老實說,我從不曉得他們背後怎麼看我,現在忽然聽到,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與我全沒有關係。

  「……不能叫她去寄宿。」

  「為什麼?那是最好的辦法。」

  「離開家,她會變得更孤僻。」

  「會更孤僻嗎?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怪的小孩。」父親長長的歎口氣,「也許與她同年齡的小孩子相處,朋友多了,能夠改變她的性情。」

  後母說:「不,她會認為我們不要她了,這個辦法萬萬不能實行。」

  「你何必背上這個十字架?」

  「我沒有。」後母堅持著,「如果說是十字架,每個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夢魂牽繞,難怪這年頭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緊緊閉上眼睛。

  「你也許說得對,」父親說:「新年就快來臨,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夠回到我的懷抱。」

  隨後,很久很久沒有聲音,終於低微的「噗」地一聲,電燈熄滅,他們睡了。

  我看著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來。

  一夜已經過去,我沒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課不用說也是一塌糊塗,測驗卷子上一半空著,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著下巴,不知老師說些什麼,惡果還在後頭呢,成績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學?

  我暗暗歎息一聲!上天太不公平,這麼早就給我煩惱;同學們所擔心的不過是隔壁那個英俊的男生為什麼不約會她,但我已經嘗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也許還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勵自己。 別太悲觀。放學後緩步走回家,路過一花檔。

  這裡一向沒有花攤子,這小販是新來的。

  見我留步,小販持玫瑰前來,懇求的眼光神色。天氣那麼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並不好。

  我呆呆的看著他。

  我心裡一酸,我何嘗不似他,只不過我手持的是一顆心,求父母接納。

  「買花?」他嚅嚅的說。

  我掏出鈔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門,書包比任何時間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沒有好好睡與吃,忽然之間露了出來,只得用手撐住門。

  我用銀鎖開了門,一個陌生的、女傭打扮的女人問:「是小姐?」

  我們家那個老鐘頭女傭呢?辭退了她?

  後母迎上來,見我手中持花,驚喜的問:「多鮮豔。」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為這個家而買花,我為那神情渴望的小販,我沒有解釋。

  簽母仍然臉色蒼白,她坐下同我說:「我告了一個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陣子,所以多請一個人來幫忙。」

  我看了新女傭一眼,也坐下來。

  後母也不顧我有沒有回答,絮絮的說下去,「還有一年就預科畢業,我看你最好別轉校,我們已經在與美加那邊的大學聯絡,想替你找間小型但高貴的學校。」

  我點點頭。

  「雖然經濟蕭條,但請你放心,」後母笑說:「供給你一個人也還可以。」

  我抬起頭來。適逢她也正看著我,精緻的五官,秀氣的面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賣花的小販一模一樣。

  我心腸很硬的轉過頭去。為什麼?為什麼我能施予感情給一個小販,但不是她?

  為什麼她如此盼望我愛她?

  她快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離開香港,我愛不愛她,根本不是一回事,為什麼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會問。

  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我縮一下,沒有掙脫。

  「心媛——」忽然之間,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聲問:「記得嗎?十年前,我與你父親結婚的時候,你也是不肯給我握你的手,後來我們發覺你把我禮服的頭紗撕得稀爛,為什麼?」

  我呆呆的坐著,我記得很清楚,十年了嗎?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們,為了我,我求他們不要分手,陪著我,與我在一起。

  但是沒有,他們愛自己多過愛我,母親隨即飛往美國,父親馬上娶了後母。

  他們去渡蜜月的時候,整整一個月我獨個兒坐在家中思前想後,等他們回來之後,我已經成為一個不笑不哭不說話的孩子。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心頭只有一個想法:報復,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冷淡還冷淡。

  十年以後,我發覺為了令後母不愉快,我也犧牲了自己的快樂。

  到今天,我的確是後悔了,但回頭還來得及嗎?

  我們之間像是堆積了千年厚冰,永遠不能融解,我想勸她不必多費功夫。

  「心媛,告訴我,告訴我好不好?我能夠做些什麼?」後母問我。

  我不響。蜜月後他們回來,父親眼中沒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飯的時候,只見他們雙眼互相凝視,看電視之時,永遠雙手互握。

  在家中,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多餘。

  年終父親賺得鈔票,總有大件小件的禮物帶回來給她,包括皮裘、汽車、鑽石。

  我什麼都沒有,永遠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們像是要比賽誰對我更冷淡,只有後母偶然會說:「心媛沒有……」她是故意這麼說。

  她對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個十全十美的形象:愛屋及烏,這麼難以勝任的角色她都能夠扮演得這麼好,儘管我對她十年來一貫冷淡,她卻以破斧沉舟之心,來再接再勵地以溫暖來融解我…

  我木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幾乎要聲淚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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