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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天氣非常非常的冷,氣溫幾達冰點,我們在山頂見面,她穿著長銀狐大衣,皮裘槍毛上沾著水珠,她的頭髮上也沾著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襯得她面色有些蒼白。

  我趨向前去:「愛倫娜。」

  「你叫的是誰?」她顫聲問。

  「你,愛倫娜。」

  她彷拂一直沒睡好,帶黑眼圈,面孔瘦了。

  但她還說:「國超,你瘦了。」

  只有滿懷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內瘦五磅。

  她說:「今天我有許多話要講。」

  我沉默地等她開口。

  「何同我談判。」她一開頭便說。

  我一震。

  「他很諒解,我們一直沒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許我帶了私蓄離開他——假使我要離開他的話。」

  我吸進一口氣,問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這種生活我已過了十二年,實在厭倦——不是為了你,我是個頭腦清醒的女人——而是為了自己,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厭倦了做父親的乖兒子,我也想沖出去闖世界。

  她說:「一出來,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緊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軟腳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點蒼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籠中被餵養太久,一旦知道要獨自覓食,那種恐懼是非筆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邊有一大筆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頭,「出來獨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沒有能力,雖然有點錢,但是白天去什麼地方,晚上又去什麼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會有點尷尬。找新朋友,我又

  沒有工作,一個人關在家中……太難了。」

  我衝口而出:「我與你到外國去!」

  「你,跟你去?」她綻出一個笑容,幽暗的眸子發出晶光,整個臉光明起來,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復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還來不及,還拖著個娃娃?」她大笑。

  我睜大了眼睛,「什麼?這樣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無中生有!你自己把情況看清楚,國超,我離開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沒有什麼選擇,你又不同,我不想連累你,也不欲被你連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個駱駝香煙廣告般的男人,粗獷、原始、渾厚,能夠襯托出她的美麗嬌柔,保護她、愛惜她,與她共同存亡。不是我,於她,我沒有用,絕不是在這種關頭。

  天氣是這麼冷,我們嘴巴呵著白氣。

  我說:「真是的,我能給你什麼呢?」

  我不是一個懂得愛人的人,還沒有什麼大事,就只管救自己、愛自己,撇下對方不顧,所以我會拋棄愛倫娜,急急的逃回家來。

  我羞愧。她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她怎麼會似愛倫娜那麼糊塗?

  「你打算到什麼地方去?」

  「已決定做點小生意,從頭開始,因為沒有第三者的緣故,何某還是答應支持我。」

  「他對你真好,」我的頭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應當對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門的男人?

  「到底十二個年頭。」。

  「不,到底他是響噹噹的男子漢。」

  她笑,「說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顧。」

  我自嘲,「我跟愛倫娜走了那麼久,還不是累她傷心傷懷。」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殺不可赦。」

  我感動得擁抱住她,「為了你,我要振作起來。」

  「請記住,我們是朋友。」她說。

  愛倫娜離開何家的新聞轟動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轉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戲上演,他們咬定了是利國超誘她離家出走。

  我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覺看電視,寸步不離五房兩廳,連父親都納罕起來。

  每天回家地都查問傭人:「少爺在家?」

  慵人永遠說:「在。」

  「沒出去過?」父親會驚奇得下巴落。

  「沒出去過。」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連接大半個月是這樣,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疑惑起來,推門進來找我。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愛倫娜何的出走與你沒有關係?」

  「我早說過,我們只是好朋友,以後我們還會見面。」我說:「但是離開何氏,絕對與我無關,人家立定主意要改變生活方式,不是為了我——我有什麼資格叫她出走?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討媳婦,恐怕更要家裡照顧。」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你也別太菲薄自己。」父親說:「堂堂的會計師。」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當會計?」我自問:「那還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個這樣的沒腳蟹。」

  父親有點訕訕的,不知如何說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俠小說,表示逐客,父親下樓去,我才歎口氣,丟下了書。

  我瞌看了,隨即夢見了愛倫娜,她笑說:「你?振作起來!哈哈哈哈。」

  我同她說:「一定會,我會振作起來,我一定會找一份工作,為了愛倫娜,為了不想再辜負多一個女人。」

  醒來後我換了一個人。

  我自告奮勇,到爹的公司去從底層做起,投入生產行列,數個月內便有聲有色起來,老爹感動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應酬。

  現在見不到愛倫娜何了。

  不過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樣的女郎充斥市面:獨身的,離了婚的,身為人情婦,集中了各行各業:跳舞、唱歌、做戲、公開、做小生意,有文憑的、無文憑的,應有盡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個愛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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