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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夏竹,你難道不恨他?他害死——蝶茵!我恨他!」

  冰蕊咬牙道。

  「既然蝶茵不恨他,我恨他做什麼?不是他害死蝶茵,是蝶茵成全了她自己!」

  「不!我恨他!他負心,他害死蝶茵!我恨他!」

  冰蕊扭絞著箱子內的衣物,暴戾地哭喊。

  第六章

  蝶茵的雙眸半睜半合,化了淡淡的妝,穿戴一身昂貴的服飾,靜靜躺在棺裡。

  她睡在香水百合的花瓣中,這是她生平最愛的花卉。

  冰蕊替她舉行了一個最隆重的喪禮,在殷燦沒有設限的財力支援下,讓蝶茵擁有了畢生最風光的排場她的喪禮。

  「蝶茵,你閉上眼睛安眠啊?你為什麼不把眼睛閉起來?」

  戈承堅不敢再看蝶茵的遺容。

  蝶茵那古典而美到極致的丹鳳眼,曾經讓他心蝕骨溶,而今竟然死也不肯合閉。半露在眼睫下的一對漆黑眼珠,讓承堅看了真是膽裂心碎!

  他癱在她的棺邊,拍打著,哀求著,為她閉上眼睛。

  「她死不瞑目,她恨你!」

  冰蕊對他叫駡,替蝶茵聲討不平。

  夏竹反而說:「別這樣,冰蕊。蝶茵是捨不得離開承堅,她還要看他,永遠永遠要看他,永生永世都愛他。」

  「是啊!蝶茵要看他!她就是看不見他才死的!」

  冰蕊哭道。

  這樣的對話,卻讓承堅更覺不堪,更難承受。

  為什麼夏竹不咒駡他,她一向視他如寇仇,認定他會害了蝶茵;而如今,蝶茵死了,她反而反過來謳歌他和蝶茵的愛情!承堅搞不懂夏竹為什麼是這種反應,他倒希望她和冰蕊一起譴責他、詛咒他,甚至打他、殺了他……他任由冰蕊責駡,只是低著頭木然無語,任由淚水從眼角滲出。

  花開花落自有時脫離紅塵歸淨土去也終須去莫問燕歸處這是夏竹親手為蝶茵而寫的挽幛,當冰蕊看見,又是一陣大慟。

  殷燦看她悲痛難抑,始終寸步不離陪著她。她的悲傷在他看來簡直超過了哀悼朋友的極限。他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悲痛,甚至比蝶茵的母親還要激動。

  「冰蕊,別難過了,蝶茵已經超脫出切,她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你何必這樣傷心呢?」

  殷燦體貼溫柔地安慰她。

  「不,不是這樣!根本不是像你們請的一樣!蝶茵本來活得好好的,她會高高興興地和我們散步、逛街,高高興興和我們一起煮咖啡,高高興興地和我們一起做白日夢,高高興興地享受愛情、享受生活,她為什麼要死?死真的那麼崇高、那麼令人嚮往嗎?不,我不信!誰不想好好在這個溫暖又熱鬧的人世活著?誰真的願意死?願意去那個陰森慘淡的另一個冷酷異境?是戈承堅負心逼死她!她死得多無奈、多寂寞、多苦、多痛,她根本不願意死!」

  「冰蕊,算了,天下無不散筵席,蝶茵只是先走一步。」

  殷燦再找不出話來寬慰冰蕊,只有這麼說。

  「是呀,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蝶茵只是先走一步……」

  冰蕊忽然冷淡下來,悠悠忽忽重複著殷燦的話,又道:「人生真的好空虛、好空虛,空虛到教人畏懼害怕。你寄望的,會給你希望,也給你絕望,徹底的絕望!一下子就摧毀掉你整個世界,奪走你的一切,你的生命,教你一無所有……」

  「冰蕊,你只是太傷心了,這個世界沒有你想像得這麼殘酷……,你忘了有我在你身邊?我會給你幸福,你根本不必胡思亂想!」

  「不!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這麼不可靠!昨天我歡天喜地訂了婚,今天我的朋友卻含恨離開這個世界!那明天呢?明天我的命運會是什麼?是不是我也隨時會失去一切?」

  「冰蕊,你怎麼又來了?為什麼又失去信心和信念了?你好不容易擺脫的那些灰色思想、悲觀論調,為什麼要讓它又把你打敗?」

  殷燦十分無奈,把冰蕊拉到無人的角落,苦苦勸慰。

  「好了,好好替蝶茵辦完喪事,回去好好過日子,你會恢復過來的。」

  他替她擦拭眼淚,整理鬢髮,忽然,她仰起臉惶恐地凝視著他,顫抖地問道:「燦哥,有一天,你會不會不要我?有一天,我會不會也這樣死了?」

  「傻瓜,你胡說什麼來著?你為什麼要想那麼多?那是不可能的!」

  「聽我說,燦哥,你是知道的,以前我對愛情沒有信心,剛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是怕步上蝶茵的後塵而忐忑不安。蝶茵給自己預設了命運,她走到了終點!而我呢,我會不會踩著她的腳印,也走向同一個命運?不幸的預言總是那麼輕易地便應驗,幸福的美夢卻是難以持久……」

  「冰蕊,我不許你再說下去!你太多愁善感、太重感情了!這樣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殷燦幾乎要動怒起來:「我不喜歡你這麼軟弱,這麼沒有理性!」

  「燦哥,不要拋棄我!不要讓我死!」

  她虛脫似地往他懷裡倒去,不斷地抽泣。

  殷燦換上溫存的語氣,拍著她的肩頭哄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你是燦哥最愛的寶貝,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作證,對不對?」

  他總算哄住了她,再度回到告別式會場參加進行中的喪禮。

  蝶茵在香水百合的枕護下化為灰燼。

  當人群都散去,只有戈承堅獨自沿著遍植臺灣相思樹的辛亥路踽踽獨行。

  他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步高一步低地踉蹌迤邐。

  走了一段路,他轉回頭來,望向火葬場煙囪的方向,仰頭向天眺望。

  「蝶茵已經升上了天外天,你再也看不到了。」

  如同空穀傳音一般,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在驚愕中回了頭,他看見路邊倚樹而立的夏竹。

  她一身黑衣,襟前猶系一朵哀悼故友的小白花。他不敢相信,她會是蓄意在半途等他。

  他以一副待罪羔羊的模樣,等待迎接她的譴責。他聽過她那一番令他出乎意外的體恤之語,不過他相信,他必然難逃她的痛懲,她只不過在等待一個更適當的時機好逼他血淋淋地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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