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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葉芸,聽我說。”龔廷山握往她冰涼嚇人的雙手。“卓夫的情況你最清楚不過,如果不動手術解決問題,他遲早也會被嗎啡的副作用打垮的,傅醫生不是告訴過你,嗎啡已經侵蝕了他的部分腦神經了嗎?你不讓他動手術,是打算讓他一直注射嗎啡,染上毒癮,既憔悴痛苦、又恍惚沒有意識地走完他的後半生嗎?”

  “起碼那樣我可以多留他一會。”葉芸使勁地咬住了唇,已無所謂的痛覺。“我有不好的預感!”

  龔廷山捏住她的下巴,讓她咬得泛血的雙唇暫時解脫。“很好,阻止開刀後,你打算怎麼辦?!讓卓夫經歷那種知道自己將逐漸變成廢人的痛苦嗎?你打算讓他知道他接下來的日子除了是個腦性病人,還是個毒犯,最後還會變成植物人嗎?這是你的打算嗎?守著一個植物人一輩子!”

  “不要!”葉芸震驚地想撥打開他的手。“你閉嘴!不會那樣的!”

  “不會嗎?你比誰都還清楚,葉芸——”龔廷山輕柔地喚著她的名字,將她攬在自己的胸口。“放心吧。他會沒事的,這麼多人的念力、這麼多的祈求會感動天的。”她洩氣地癱倚在他身上,無力地閉上眼。

  始終站在一旁的關正傑用一貫的斯文聲音道:“我們知道你有多愛他、知道你用了多少心,也知道你多在乎他。但龔廷山說的對,你不會想看到他那種模樣,你不會想看到一個單純快樂的孩子,因為自己陷入毒品,渴望解脫,但又沒有辦法逃離的那種痛苦。而當毒己侵蝕到他腦部時,他不會再是那個原來的卓夫——他只是一個無法自拔的廢人,你忍心在他的痛苦上再加一層嗎?當初讓我支持你的,就是你的堅強和勇往直前的傲骨。不要讓我失望,葉芸。”

  葉芸開了眼,從龔廷山的胸前抬起頭來,望了他又望瞭望關正傑。“我讓你們很失望,對不對?葉芸應該是堅強的,對不對?”

  龔廷山凝視著她。“任何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沒有人是永遠堅強的。你愛卓夫,所以你的害怕比我們來得多,這很正常。而我沒有好好去體會、分擔你的痛苦,是我的疏忽。或許我仍不習慣分享感情,但你也是一樣,不是嗎?你壓抑到最後一刻,才把自己的緊張表現出來——但能說出口總是好事,比你放在心頭健康多了。我們剛才只是想試著告訴你——緊張是一回事,痛苦是一回事,但動手術卻是對卓夫最好的一件事。”她浮出一抹笑,即使仍緊張,但他的話多少化解了害怕。

  “提醒我,下回有案件時找你幫忙。”關正傑開了口。

  “我只辦不違背自己良心的案件。”他挑起了眉,不置可否。

  “我總會有一、兩件有良心的案件可以讓你接的。”按了按葉芸的肩頭,關正傑轉過身。“我到中庭的那個涼亭去抽煙。”

  “他是個煙槍。”葉芸對著龔廷山說。

  龔廷山只是對關正傑的背影挑了挑眉。“要不要休息一下?你昨晚幾乎沒睡。”他關心地撫摩著她的臉頰。

  她搖搖頭。“我睡不著。和我說話,什麼都好。”

  此時的心情是比期待還多的焦急啊!如何入睡?

  “你怎麼沒為關正傑動心?”他問了第一個浮現心頭的問題。

  “不知道。也許是一直把他當恩人看吧。”她閉著眼,回憶起往事的點滴,心緒的亂讓她慢慢、慢慢他說著話:“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他一直很溫柔,但是我們兩個人仿佛都沒有感受到什麼激情。也許是因為我太緊張,也許是因為他也對我沒興趣吧?知道嗎?關正傑會要我,是因為我的堅持——如果我的身體註定在未來某一個時機給某個高價買我的人,那我寧願把它給他。只是,我沒想到的是他和我發生關係後,反而更加地處處用他的名字保護我——因為沒有人敢碰他的女人。其實,我一直不清楚他在想什麼,從第一次見到他,就是這樣了。關正傑幾乎是冷眼旁觀所有的事情發生,對於不熟的人,他甚至不會出現所謂的情緒。好像……從頭到尾,他都戴了個很美的面具一樣。”

  “你比自己想像的還瞭解他。”龔廷山撫摸著她的發,口氣帶著些微乎其微的不是滋味,聽她談論一個男人如此多、如此深入,總不愉快。

  “吃醋?”她微張開眼,輕吻了他的下巴,又滿足地靠回他身旁。“因為愛你,所以才敢這樣告訴你。關正傑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個朋友,而你卻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他用著最深的感動吻了下她的唇,又讓她的頭靠回他肩上安棲著,聽著她的呼吸逐漸的平穩。

  在一陣平靜之中,手術房上方“手術中”的紅燈突地熄滅。

  龔廷山僵住了身子,直覺地抬起了手錶,還不到兩個鐘頭!不好的預感讓他心頭發涼。

  “廷山?”因為他身子的緊繃,她張開了眼,跟著他的視線往前看。

  通往手術房的電動門緩緩地滑開來。

  葉芸跳起了身,朝一臉灰色的傅醫生沖了過去。

  “他怎麼了?”

  “對不起。”傅熙元沉重他說。

  世界,粉碎成悲慘。

  ***

  “葉芸?”龔廷山站在門外,輕輕喚著她。

  陪了她幾夜,她沒有流任何一滴眼淚,只是安安靜靜的坐著,望著窗外——沒有哭喊、沒有哀慟,甚至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坐著。但,空洞的眼神卻比哭泣更令人來得心酸。

  卓夫死了。在手術後兩個鐘頭,在麻醉之中過世,結束了他年輕的十八歲生命。

  原本就知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卻沒有人願意去想可能的百分之八十不幸,總是存著最大的希望,希望卓夫會順利,平安地度過一切。然而悲劇卻還是發生了。

  葉芸會深切地責備她自己,他知道。

  聽到卓夫死去的消息,葉芸朝卓夫的母親雙膝落地跪下,用最重的禮節表達她心中的內疚。之後,她便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只是抱著哭泣至聲嘶力竭的卓夫母親,只是盯著那扇電動門。

  她堅持守在卓夫的遺體旁,沒有人拉得走她。沒有為卓夫蓋上白布,她盯著那平靜得一如入睡般的臉,沒有人知道她心中的哀痛到什麼程度,只曉得當死者身上的白布掉落時,她急忙為卓夫整治鋪蓋的樣子,而她肩上不足以抵禦冰涼空調的外套滑至地上時,她卻仿若無知覺一般的不去理會。

  直到卓夫被放置入冰凍櫃後,她再也沒有法子看見卓夫時,才抬起失神落魄的眼睛尋找著他,才在他的擁抱下回到了家。

  而她依舊是沉默的。

  “葉芸。”龔廷山又喚了聲。

  她睡著了嗎?直至早晨他出門上法庭時,她都仍是原來的姿勢——抱著雙膝,望著窗外。而現在已傍晚了,她曾休息過嗎?

  焦急的心讓他輕手地扭開門把,推開門。床鋪仍平整,而房內卻沒有她的人影。不安的感覺開始擴大,他衝撞地推開套房內的每一扇門,她卻不在任何一個角落!砰地甩上門,他跑向每一個樓層,走向每一個房間,去尋找她。

  她千萬、千萬不能離開啊!以她現在恍惚的狀態。走到哪都是危險。龔廷山揪著心,驚恐的想起她可能會有的輕生念頭,葉芸一向把所有的責任都往肩上攬。而卓夫的死,她必然會認為是自己做了不對的決定。

  龔廷山跑下樓梯,倉皇地在一樓大廳尋找著家中的人。任何一個都好,只要有人能告訴他葉芸到哪去了。在快速地走過沙發時,他險些將自己及那個小小的身影絆倒。

  “小謙,”他彎下了身子,與一雙靜態得不似孩子的眼相望。“叔叔有沒有撞痛你?”

  小謙微乎其微地搖搖頭,往後退了一些。

  “小謙,葉芸阿姨在家嗎?”他盯著小謙連眨了數下的眼睛問道。

  孩子緩慢地搖頭。

  “噢!該死!”龔廷山咒駡出聲,這讓眼前的男孩用手肘撐著自己往後挪移幾步,眼睛中的神色是受傷的。

  “小謙,對不起,叔叔不是罵你,我是在罵我自己。”注意到小謙的退縮,他擠出了一個笑容,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卻發現這個少言、俊秀的孩子幾乎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你中午在幼稚園有吃飯嗎?”他拉起孩子到廚房。

  小謙沒有說話。

  自冰箱中倒出牛奶與一盒餅乾擺在小謙的面前,他摸摸小謙的頭。“叔叔知道你是個乖孩子,所以把這些吃完好嗎?叔叔要去找葉芸阿姨,所以不能陪你。你會生叔叔的氣嗎?”

  小謙低著頭搖搖頭。

  “那叔叔出去了。”他把餅乾放入小孩手中,轉身離開。

  小謙拉住了他的襯衫。“姨,去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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