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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起身盤腿而坐,先取了顆胭脂般鮮紅藥丸到她唇裡。這藥丸是由幾十味止血草藥開爐一個月方可煉成,止血效果驚人。

  “含著。”西門豹說。

  華紫蓉啟唇含了,苦笑地說道:“你能不能好心點把我毒昏?”

  西門豹望著她蒼白小臉上之自嘲笑意,胸口一窒,目光沒法子從她臉上移開。

  他七歲那年,有一名藥人五臟六腑皆被化心散所蝕,痛得抓爛了肌膚、指力見骨,卻仍然止不了痛,只得用力磕頭求他殺了他。

  那人磕頭磕到頭破血流啊,但他不能殺。

  因為他若殺了這名藥人,爹便不知道這化心散能折磨人幾日。而他只要礙了爹的事,中了“血毒”的他便沒法子得到解藥,屆時死去活來之人,將會變成他。

  打從那時起,他便強迫自己對所有人的病苦視若無睹。唯有如此,他才能陪在爹身邊,學習醫病及毒物之一切,才能繼承“毒王”封號。

  二十多年過去,他以為自己對於生死病痛殘缺,早已心若寒冰了。只是,他此時因她而起之蝕心揪痛,卻又是為著哪樁呢?

  西門豹看著處於半昏迷之間,微張著口囈語的華紫蓉,他不願多想,拿出金創藥,取出一把匕首開始除去她後背衣衫,好為她上藥。

  有些膚肉已與衣裳相連,劃開時難免又扯痛幾分。

  華紫蓉再度被痛醒,微睜開眼望著他,雖沒喊上一聲痛,身子顫抖卻是益劇。

  西門豹眉頭擰皺起來,不忍心她再受此折磨。

  他掐起一撮粉末至香爐裡,以燭火點燃了,粉末過火嘶地化成一道白色煙霧,嫋向空中散去。

  “好多煙霧……”華紫蓉低喃了一聲,眼皮落得沉,身子卻開始無力。

  這道迷香能將一流高手迷昏于無形,況且是她一名弱質之流呢?

  西門豹見她已昏沉,刀刃割去了她後背所有衣裳後,取出金創藥塗抹上她白皙玉背上那幾道血肉模糊之傷口。

  她背上傷口一觸及金創藥,血水立刻便凝結。幾處鞭尾掃至之輕傷,也在瞬間不再紅腫。

  他側身打開一旁小藥櫥,又掐出一指黃、一指綠色粉末,散入香爐之間,香爐間頓時飄出清草香氣。

  此時,華紫蓉冰涼小掌忽而觸上他的,他以為她竟已醒來,詫異地低頭一看——

  只見她呼吸平穩,粉唇微張,哪有半點清醒模樣,倒像是好夢方酣一般。

  西門豹取來一方布巾,輕拭著她額上、頸間汗珠。

  “你真好……”她忽而張唇低喃。

  西門豹聞言,身子一震,大掌頓時僵在原地。

  他一瞬不瞬地瞪著她,感覺體內有千百股真氣在流竄著,胸口鼓動得極痛,讓他不得不張口用力地喘著氣。

  她說——他真好……

  這輩子,從沒人對他說過這句話。

  第六章

  這一日,日落時分,西門豹坐在榻邊,看著這兩日睡夢之中,總皺著眉的華紫蓉。

  這兩日以來,她在迷香藥效之下,睡得甚是沉熟,熟到他不禁擔心起他迷藥是否下得太重,她會不會就此長睡不醒。

  每隔一個時辰,他總得分心去觸她的呼息。人命之於他,從不曾這麼揪人心扉過。

  “師父。”朱富江站於門外,一張馬臉甚是恭敬。“青幫幫主想向您購買一兩迷魂香。”

  “告訴他,他以『迷魂香』控制幫內殺手一事,我已知情。使毒還如此明目張膽,我可不愛。”他冷笑地說道,完全不看朱富江一眼。

  “但……青幫幫主——”朱富江脹紅了臉,像是心裡有急事迫著他一般。

  “告訴他,他心裡若是不服,索性連他所用之五毒水,他都別想再沾。”

  青幫幫主以一門五毒掌驚豔武林,只有他西門豹知道青幫幫主武功一般,不過是那味喂在掌間的劇毒厲害——而那五毒正是他為青幫幫主所調配之毒方。

  “是。”朱富江聞言,咽下求情之話,內心卻是苦不堪言。

  西門豹看他一眼,劍眉一擰,大掌一揮,淡淡地說道:“你未來一年解藥擱在小櫃裡,自個兒去拿吧。”

  “謝師父。”朱富江知道師父此舉正代表了信任,連忙拱手作揖,上前取了藥。

  “你可以退……”西門豹一看弟子額上頻冒冷汗,杏眸一眯。“還有何事?”

  “師父,我體內之毒當真無法可解?”朱富江脫口問道。

  “你在飲毒之時,我難道沒告訴過你,飲此毒藥之後雖能耳聰目明,卻是飲鴆止渴,一回沒解藥,不出半年便會筋脈錯亂而亡嗎?”西門豹利眸一抬,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的眼。

  “弟子知情。弟子只是猜想師父英明,或者這些時日已調製出……”

  “我不愛聽這些馬屁囉嗦,你少來惹我不開心。”西門豹雙眼發冷,冰劍般地刺向朱富江。“我的毒藥乃是雙面刃,要得好處便得傷自己,天下豈來兩全其美這般便宜之事!”

  “是……”朱富江垂了眸,不敢再與師父那雙冷詭之眸相對,額上冷汗卻瞞不住心事——他連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哪有本事救回“她”呢?

  西門豹將朱富江怪異神態看在眼下,腦裡雖沉吟著,卻是不發一語。

  他一次只收一名徒兒,偏偏這些徒兒在他身邊待了幾年之後,總要性情大變,要不就變得殘忍嗜血,抑或變得利慾薰心。這朱富江原是個直率性子,莫非也動了壞念頭?

  此時,西門豹身邊人兒動了下身子。

  他馬上彎身伸手握住她右手手腕寸口——只覺她脈象雖還陰虛,氣息卻尚平穩,興許不消多時便要醒來了吧。

  “你出去吧,順道要灶房裡把熬好的血燕窩拿過來。”西門豹一手撚熄了迷香,不想再多說。

  “是。”朱富江退出房間。

  西門豹望著華紫蓉那張趴臥在藥枕之上的小臉,再一次巡視她背上傷處,如今只剩得兩處原本見骨傷口,尚未完全癒合而已。

  他拈碎一抹迷香解藥綠香丸,伸手掐著她人中。

  一抹涼氣嗆入華紫蓉鼻尖,涼氣鑽入腦間,華紫蓉擰起眉,一對翹睫眨動了幾回,緩緩掀開眸。

  窗邊夕陽斜斜瀉入,她眯起眼避開那刺目光線。

  “總算醒來了。”西門豹說道。

  華紫蓉擰了下眉,再次抬眸,望入的卻是西門豹那對璀亮更勝夕陽之瞳眸。

  “我……”她雙手撐著榻,想起身,背部的疼痛卻讓她驚喘出聲。

  “趴著,別逞強,傷口好不容易才癒合。”他一手置於她的肩上,不許她擅自妄動。

  華紫蓉難得聽見他這般正經口吻,倒是定神將他仔細看了一回,總覺得他與平日似乎有些不大一樣。

  她總認為他連微笑時,那目光也嫌過冷,可此時的他,神情倒類似於此時灑在她身上陽光一般,溫和不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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