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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就在沈梓秧頭也不回地大步跨出房門的那一刹那,她知道,夢裡的人再也不會回頭了——

  光頭駕著送貨馬車裡載著姚心妍,一路往蟠龍鎮的桃花莊前行。

  姚心妍兩手緊握而交纏,正像她此刻的心境。馬車裡有自桃花莊帶出的衣箱,還有一件避寒的毛氊子正緊緊地蓋住她的全身,可卻抵不過那寒透心底的涼意!她的腦袋裡一片空蕩,掛在兩頰上的淚珠早已風乾。沁涼的北風,一刀一刀地刮在臉上,也刮在心上,什麼叫心如刀割?她到今天才深切體會到,難道這種感覺要淩遲她一輩子嗎?

  “姚姑娘,你可得把後面的簾幛放下,這冷風吹得緊,你的病才剛好,可別又凍壞了。”光頭提著馬鞭坐在駕車的位置上,回頭探著幛口,交代了幾句。

  光頭看著她嬌小的身形,楚楚可憐地背對著他坐在馬車裡,心裡頭實在有一千個不忍!可是他不過是個讓人差使的小嘍 ,根本沒資格說什麼,挽回什麼,就連他對大小姐寶暗暗戀多年,也是什麼都說不出口啊——

  “姚姑娘,過了這橋墩,蟠龍鎮就在眼前了。”光頭偏著頭對馬車裡說道。

  橋墩仍在,波心蕩冷,連日月風雪都無聲。憶及橋邊身影,年年為誰而生?又為誰而死?回憶夢好,難賦情深,她這殘破的身子,又怎麼回得了桃花莊?

  她無顏回桃花莊,亦不敢面對爹爹,更怕他真是個殺人奪莊的兇手!連沈大娘都相信,梓秧都相信,普天下還有誰會不信?算了!一切的恩怨就由她來了結吧!

  兩年前,爹爹老來得子,欣喜若狂,姚家有後,她也無後顧之憂了。

  再者,魏家的案子波及姚家,爹爹此時一定是忙得心力交瘁,她又怎能再回去多添累贅?

  代贖父罪!一死了之罷了!姚心妍心中有了這樣的念頭。

  無法前行,更不回頭!前面的桃花莊,後面的擎天刀莊,都不再是她的歸屬!她在這人世間的十七年,好像是飄忽無定的塵土,狂風一吹,轉眼就要灰飛煙滅——

  望著綿延流長的河水,水流的方向正是漂往楓林鎮而去,也好,就讓她的屍身流回擎天刀莊,她的人沒有辦法和他長相廝守,起碼她的魂會找得到方向,回到他的身邊。

  倏然間,姚心妍掀開了幛簾,縱身一跳,便無聲無息地滾到了橋墩前的亂草堆裡,她拖著傷痕累累卻幾近無意識的身子,一瘸一瘸地走上了橋墩,連掉了一隻繡鞋,也毫無知覺。

  兩排的梧桐正落下冬至的最後一片枯葉,冷風颼颼地吹著,一望無際的荒野,只有兩輛馬車迎面交錯而過,卷起了一地的落葉飛逝。

  “老大!老大!”光頭氣喘喘吁吁地跨進擎天刀莊前廳的門檻,慌亂間幾乎要跌了個倒栽蔥。

  “怎麼了?光頭啊,平日見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這會兒像是遇見鬼了!”劉婆婆站在八仙桌旁,提著熱水正要往大茶壺裡倒,猛然地住了手。

  “老大呢?他人呢?”光頭急切地問。

  “他呀!他的傷都還沒有好,人就到煉刀廠裡去了,寶晴小姐還緊緊地跟著,深怕他傷口復發。沈當家就是這樣,做起事來像拼命似的——”劉婆婆一句話當作三句地說。

  “光——”劉婆婆才倒好熱水,一轉身光頭早已經不見了人影。

  光頭沖進煉刀廠,所有煉刀的師傅和刀徒們全都下了工,只有沈梓秧一手提著刀柄,另一手用力地擊打著通紅的刀身。赤裸裸的上身還層層包裡著紗布,而背上還混合了汗水和血水!他使勁全力擊打,似乎想要用盡精力才肯罷休。

  “老大!老大!”光頭在沈梓秧的面前大叫。

  沈梓秧還是視若無睹,專心煉刀。惟有如此,他才能將姚心妍的身影狠狠地拋在腦後。

  光頭見狀,撲通一聲,雙膝著地,滿臉通紅地哭道:“老大,對不起!我有負老大的重托,我該死……我……姚姑娘她——她跳河了!”

  沈梓秧忙碌的兩手驟然止住,不可置信地望向光頭——

  “老大,我……我駕著馬車一路往蟠龍鎮去,哪知到了鎮郊外的橋墩,姚姑娘就跳出了馬車外,我當時沒有察覺,將馬車駕了老遠才發現。我著急地往回找,才在……才在橋墩上發現了這只繡鞋——”光頭邊說邊由袍內拿出一隻繡著桃花綠葉,滿覆塵灰的小鞋。

  沈梓秧強做鎮定地接過了這只小小的繡鞋,半句話都說不出口!他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也許是光頭說錯了,也許是——

  “我跳到河心裡找不到人,還沿著河流前後又跑又找,一個影子都找不到,天色黑了,河水又急,姚姑娘她——她一定是——我……我對不起您,老大——”光頭說完,低著頭不敢直視沈梓秧。

  “你盡力了,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沈梓秧揮了揮手,面色凝重。

  陳寶晴遠遠地端來一碗人參雞湯,見光頭滿身風塵一臉苦相地準備離開,寶晴故意不理會,正想上前輕喚表哥,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驚聲尖叫——

  “表哥!你瘋了!”寶晴手上滿滿的熱湯頓時摔了滿地。

  沈梓秧的手正握著通紅的刀身……嘶嘶的聲響,從他的手心中透出焦炭的氣味。

  “放手!表哥!放手!你瘋了,你這是做什麼?光頭!快來啊——快將表哥架開,他——”寶晴見沈梓秧的手背倏地散出了白煙,她沖上前想要辦開他的手,卻毫無所動,只有扯開嗓門向光頭求救。

  “老大!你——您又何苦——”光頭沖上前要架開沈梓秧,奈何那手卻好像已經牢牢地和通紅的刀身融鑄在一起!光頭一時無他法,只有拿起手中的刀柄狠狠地將沈梓秧敲昏。

  “心兒——”喊聲之後,沈梓秧昏厥前的眼角緩緩流出了兩行熱淚。

  隔天一早,馬老三夥同一群人來到了桃花莊。他只有簡單地向姚勢天說明姚心妍羞憤跳河的事,卻略過姚勢天殺人奪莊的事。

  想不到姚勢天一聽見噩耗,頭頂“轟”的”聲,氣血上湧,心急氣逆得說不出話來!姚夫人見勢不對,還沒來得及扶住姚勢天,他就僕倒在地,人事不知,口吐白沫。

  一會兒姚夫人召來了大夫,才知道姚勢天中了風,得了酸厥,就算救醒了,也是半身不遂,重則活不過十天半月,輕者也要半身無法支使,連話都會說不清楚。

  姚家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他姚勢天風光了幾十年,好運全用完了,接下的連連厄運,全擺在這個時候。

  馬老三原本想要向姚勢天詢問當年歐蠻劫殺沈老爺的事情經過,可見這光景,只好硬生生地忍住不說。更何況,沈大娘又有了交代,不能追究,更不能報仇。這會兒就算知道真相又有什麼用?老天爺已經在懲罰他了!

  姚夫人痛心之下,派人和擎天刀莊的人一同前往蟠龍鎮的橋墩附近尋了又尋,就是找不到姚心妍的芳蹤。馬老三看著湍急的流水,心裡有數,姚心妍應存心尋死,代父償還沈梓秧的殺父之仇,而這會兒肯定是香消玉殯了。

  之後沈梓秧大病了一場!他這輩子從沒有生過什麼大病,第一次卻幾乎要了他的命。

  寶晴終日衣不解帶地悉心照看著他。他的左手心一條長長寬寬的傷疤,令人見了觸目驚心,通紅的刀身雖將他的筋骨穿透,而傷的最重的還是心!心病是無藥可醫的,只有時間才是最好的療藥。

  幾個月來,每每深夜,沈梓秧總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看著桌上的殘燈忽明忽滅,他一下子飽嘗了斷心斷腸的相思之苦。雖然悔不當初,可上一代的仇恨是他一輩子要背負的責任,揮之不去啊!

  姚心妍不過是個代罪羔羊罷了!死,也許是最好的解脫,仇恨也許可以一筆勾銷,而他卻得被這份刻骨的悔恨折磨一生嗎?

  他真希望這世間真的有鬼神,那麼心兒的魂魄一定會回到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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