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晴 > 有女舜華 | 上頁 下頁
五六


  這時刻約莫是白府裡的她難受到快斷氣的時候,難道崔舜華要回來了?不是已經在她右手動刀了嗎?還是,不管崔舜華回不回來,她的日子都只能終止在建熙四年春?

  連璧忙扶起她入懷裡。「當家,你還好麼?」

  舜華心有不甘,使力咬破唇肉,拉回點意識。她四肢已經無力,所幸喉口還能擠出聲音。

  「連璧……回去……」她嘶啞道:「把所有伶人帶走……走不出城……找尉遲……」說好的,另一個會幫忙善後的,尉遲哥知道她心意,會把這批人送離崔舜華眼下的。

  只是,她萬分不好意思,明明不想讓尉遲哥再送人走的,至少,別這麼早……可是,她已經盡力了。早知如此,出門前叫染師父彈一曲飛升西方極樂世界嘛。她還以為她不會死,不讓他們彈了……昏昏沉沉裡,她感覺到連璧忽地背過身,把她拉到他的背上,一把背起。

  「……連……」她感覺到四周朦朧景色疾快掠過。連璧好像在說什麼她沒聽見,他是要帶她求醫嗎?

  求醫來不及了!若他救醒她後,卻是崔舜華歸來,那全部人都死定了!

  尉遲哥到時認得出來吧?不要對那個崔舜華親熱,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微笑,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展露他的好。那個崔舜華沒有上挑的眼角、沒有略厚的嘴唇、沒有美人尖,更沒有絮氏舜華的美人心!

  尉遲哥,你要認出來啊!

  去他的老天!去他的老天總是給了她希望又給絕望,去他的老天!

  §第十章

  她睡在棉絮上,一點也不安穩。

  意識好像一團爛泥,她想自其中掙脫,但不管她怎麼拉,就是無法讓自己全身而退。

  有一陣子,她意識完全斷絕,沉在黑暗之中如同死去一般,接著,身子頭重腳輕,直浮於上,似要飄飄上天。

  她心裡總覺不妙,這時點……不就是絮氏舜華死去的時候麼?果然,只是讓她多一年壽命……只讓她經歷絮氏不可能看見的風景後,就要走了麼?

  她還想留下來啊……雙臂隱隱發熱,是咒文開始起作用了?到最後,她還是失敗了嗎?她不是這身體原本的主人,她本來就是侵佔,可是,可是……

  能不能趁這時候讓她回她本來的身體?她不想死於非命,她還有很多渴望想要滿足,她……

  自雙臂持續發熱之後,她發現她沒有那麼輕盈,慢慢地又降落下來。遠方持送來樂音,她聽不真切,只知是樂師染的「有女同車」。

  有女同車啊……雖然她並非顏如舜華,但她自許心若舜華,每每聽見此曲,她總是很歡喜。她輕輕歎了口氣,這一年她想她過得很值得,認識許多人,自白起的庇護下走出,開始學習庇護他人;她也終於懂得什麼是男女間的喜歡,尉遲哥……她很惋惜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再去成長,讓自己成為尉遲哥的另一片簷,讓他偶爾也能喘息,放下肩上的重擔……

  朦朧的意識裡,她察覺自己似乎不穩地落在棉絮上,細細麻麻的綠色枝葉將她纏了住,隨即枝葉四面八方迅速鋪攤開來。

  「舜華?舜華……她的右臂怎了?誰下的手?」是尉遲哥隱怒的聲音。

  「……是連璧拿刀劃的。奴婢們要阻止,但他……他不停割著當家右臂,血流如注都不肯罷手……」

  舜華沒有辦法細細將每一句聽清,她忙著站穩,想抓住朝她展來的枝梢,但每每她穩住一陣後,枝梢又自她手中消失。她身子又浮起,足邊枝葉輪番攀纏住她,不讓她脫離太遠。

  「當家,戚大少去弔祭了。」這是英的聲音,不知他會不會為她的垂死感慨一番,至少他不必再寫《京城四季》了,每每他寫,都在吹捧尉遲哥。

  「戚遇明麼?」那聲音,有些累。

  尉遲哥,尉遲哥,她對不起他!

  「當家,是不是……咱們也要……」

  「戚遇明是多此一舉。絮氏舜華雖被白起看中,卻是皇室忌諱的人,依規矩,名門富戶當家不必去弔祭,他已是多餘,我再親自去,怕有人連絮氏舜華的屍體都要對付了。你跟連璧分別去上炷香,什麼話也不用多說。繼續差人混在裡頭注意棺木動靜,若然棺木裡有……不論發生什麼事,照稟不誤。」

  「是。那……當家不問白少與柳家小姐的婚事麼?」名門富戶間各自注意其動態,是必要的啊,尤其白家將與柳家合親,這算大事。

  「什麼?」尉遲恭應了一聲,順著問:「婚事如何?」

  「延了。家有喪事,三年不論婚嫁,這算北塘習俗。柳家希望白少將絮氏當一般食客給葬了,白少拒絕,堅持絮氏與白姓相當,婚事暫緩無期……」英輕聲道:「我跟柳家的下人打聽過。柳家老爺為此事發火,三年後柳小姐已超齡,要是白少不肯將絮氏當一般食客葬了,那婚事免談。」

  「是麼?這樁婚事要散了。」他聲音裡並沒有多餘的喜悅。

  舜華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尉遲恭又道:「等連璧回來後,叫他跟崔家伶人收拾收拾。你吩咐下去,要是我不在時,崔當家醒來,叫照顧她的人說一句「絮氏舜華死了」,她若眼露喜色,叫連璧他們馬上離開京城;若她回「絮氏舜華還沒死」,那……一切照舊。」

  英一臉疑惑,仍是承下。

  對不起,謝謝你,尉遲哥,舜華心裡感激,知他在履行那句「誰先走,另一個人就負責善後」的承諾。對不起,對不起……

  陸陸續續,她聽見許多人在說話,其中有蚩留的,尉遲哥居然把神官帶入崔府,這真是膽大妄為了。她隱約聽見蚩留的無能為力,尉遲哥的默不作聲。

  緊跟著,她無法再聆聽周遭發生的一切。愈至後面,她愈是驚險,好幾次整個人輕飄飄騰至空中,眼見一切禁錮就要鬆開,僅僅只有一枝條拼了命的探出,攀住她的足踝。自上往下看,一片細細麻麻的枝葉,如當日蚩留給她看的咒文,不,簡直是一模一樣。

  這些枝葉想盡辦法纏住她,這些咒文……不是為崔舜華,是為她而生嗎?

  好像有人吻上她的眉間,睡倒在她身側,她看不見,但明白那人是誰。她滿心酸澀,使力地抓住那枝條,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就在她鍥而不捨重複同樣的舉止時,忽地,大量枝葉猛地攀前吞食她,將她用力壓在它們之下,緊跟著,她穩了,再次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再也不見那些咒文似的串串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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