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晴 > 戲潮女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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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十七呢,我還當咱們同年。」她隨意地說道,笑眯眯的。 他驚叫一聲:「你十七歲?!十七歲?」沒騙人?這麼——這麼「老」了?他以為她的臉、她的身材像——十二歲的少女。「在雙嶼,十三、四歲的姑娘們,都——都瞧起來比你老多了。」 她的笑容完全隱沒,柳眉皺了起來。「你是說,被賣到雙嶼的漢女?」 「不不不!你不要誤會,不全是賣的,也有她們自願的。在雙嶼,有錢的大爺多的是.在那裡總比在小村落裡餓死好,是不?」見她的臉還是皺的,他又急急說:「我——我從來沒有碰過她們,真的——隨玉姑娘,我還是清白的——」說到最後,結結巴巴的,他要表達的不是這個——他的臉紅得像火燒。 在雙嶼,除了葡萄牙人,就是一些投靠的倭寇,他們長年騷擾天朝東南沿海一帶的村落,而女人也是從明朝國土上搶來的。 他對那些女人並沒有多大的興趣,黃色的皮膚,黑色的瞳孔,即使再美,也覺得有點髒兮兮的,可是——她好像不太一樣,說不出哪裡的不一樣。 隨玉抿著唇,沉默了會。 「隨玉姑娘——你——你不相信我?」 「不,」她偏著頭露出苦澀的笑意。「五哥對我的教育中,包括了這麼一項:不該以人種區分善與惡,我雖然是偏袒漢人的,但我也喜歡沙神父,他讓我知道佛郎機人裡也有好人,你也是好人啊,若不是你救了我,也許現下我就不在這了。」 「我——我是好人——」他的臉跟頭發一般紅了。還是頭一遭有人說他是好人呢,不知是該放聲大笑或者嗤之以鼻。他正欲開口,忽然發現桌上放著的是一張張草圖。 「隨玉姑娘,你——」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早在進來的時候就發現,牆上掛的是牽星圖、是船圖,還有鄭和下西洋的航海圖,櫃子裡滿滿的書籍,有西洋番國志、星搓勝覽——迅速瞥過一眼,每一本都是相關海上的書。 他的眼是瞠圓的,像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移向隨玉。 「你——就是他們嘴裡的奇才?」 隨玉微笑,將草圖揉了揉,丟進字紙簍裡。「你又說番話了,查克。」 她的笑容震回他的神智,他驚詫依舊,卻又開始結巴起來:「是——是嗎?我還不太習慣說漢語。我是說,我猜這間船屋是你的?」他瞪著那字紙簍。 「是啊,是五哥給我的。你餓了嗎?」她坐上桌角,丟了個冷饅頭給他,彎眼笑道:「這是昨晚的饅頭,不介意就吃吧。」 「謝——謝——」見她毫不在意的吃了起來,他也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的,跟昨晚沙神父給他的伙食完全不同。「狐狸島——狐狸島的船都出自你手嗎?隨玉姑娘。」 她沉吟了會,淡淡笑道:「我可沒這麼人的本事呢,最多只是幫著五哥修改一些船圖而已。」 「可是——」有點心驚肉跳,汗從臉上滑落。她——這麼坦白,難道不怕他嗎?她可知道雙嶼的當家有多想要狐狸島上神秘的船工?她的笑臉好可愛,也沒設防,他——他可是從惡名昭彰的雙嶼來的啊,幾乎就要這麼衝口而出,但輕柔而嚴厲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話—— 「一個好女人不該跟一個陌生男子獨處一室。」 查克瞧見她明顯的受了驚嚇,連忙跳下地。 「沙——是沙神父,你嚇壞我了。」松了口氣,差點為是五哥來了。她遲鈍的眨眨眼,看著沙神父走進來: 他拿著託盤,有些不悅地向查克說道: 「這裡不該是你來的地方。」 「我——我以為我是服侍隨玉小姐的,所以——所以——」不知不覺又說起葡語。 「狐狸島上的人都不懂葡萄牙語.你若在狐狸王面前說,就別想再侍在狐狸島了。」沙神父的語氣稍稍和緩:「你回房吧,待會兒會有人帶你熱悉狐狸島,船屋未經狐狸王允許,是不許其他人靠近的。」 查克期期艾艾的點頭,蹌跌的往外走,又悄悄抬臉瞧了她一眼,滿臉通紅的退出去。 「狐狸王與我都以為你一個人在這兒。」沙神父歎口氣,將託盤放下。「若是知道多個人,我會早點過來。」 「神父,你在島上待了這麼多年,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會生氣呢。」方才的口吻真像五哥,像到讓她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就怕五哥逼問她的徽州之行。 沙神父寵愛的微笑。「五爺還在等著你的口述呢。」 她愛笑的臉霎時皺成一團,細緻的眉毛幾乎倒豎起來了。 「有這麼痛苦嗎?隨玉。」 「神父,你是知道我的,我——我對那種事總是記不住。你為我說說話吧,我徽州之行全寫在冊子上,人名、物品、工料等我都寫了,偏被五哥收了去,他——他用看的跟我口述,是一樣的。」她在做垂死的掙扎。 如果說,每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代表一個圓,那麼她的圓就缺了一角,那一角就是她的記憶力在細節部份衰退得非常厲害。 她可以記住任何事情,記住五哥說的每一句話、記住狐狸島上有關五哥的每一件事情,或者記住船隻的任何細節,但就是對瑣碎的事無法記得太明白。舉個例來說,她記住徽州之行的每一件事,但對於流失多少人力、貨物,十哥再三囑咐的細節問題——她就記不清那麼多,所以才用冊子記事。這沒什麼不好啊,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是五哥太過分了,妄想每個人都該追上他的聰明才智、他的十全十美。 沙神父微微笑道:「隨玉,你只是還沒抓到竅門,凡事慢慢來,只要你肯,天下沒有難事,不過那可不表示五爺不知你昨晚在哪過了夜。五爺要我轉告,船屋是你的,你愛何時來都行,但晚上這兒風大,又沒床,會受風寒的;也別奢想受了風寒就逃過一劫,不必口述。」他的跟隨意的掃過桌上。草圖被丟進字紙簍,桌上餘下的一張是她斷斷續續記下的徽州人名,好幾個船模堆放在上頭,各個不同,有戰船、商船與河運的平底淺船。他若有所思的把玩其中一個戰船的模型。 隨玉用力歎了口氣。「神父,你要喜歡,就拿去吧。」 他不動聲色的遲疑了下,終究將它放下了。「大明的船工是個奇跡。」他的話含在嘴裡,並未發出。 以當下來說,不要說是葡萄牙人,就連西方任何一個國家的造船天分都遠不及大明的船工,而明朝的海禁只會扼殺他們的進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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