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晴 > 情意遲遲 | 上頁 下頁
十九


  撲通一聲,她的心臟無故吊得老高,瞪著那具屍身好久,分不出他是誰來。

  她蹲下地,努力在濃烈的血腥味裡分辨此人身上具有的味道……過了一會兒,她才輕吐一口氣。

  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態為何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為誰緊張?為自己嗎?面臨大敵時,她不曾為自己緊張過,那,她到底在緊張什麼?

  她走進客棧,看見客棧滿地屍身。她的臉,微微發麻,一股輕顫從背脊打上來,想起這些人曾經跟他聊過天,而且笑得似乎很開心。

  她是殺過人,但從未跟被殺者說過話或者接觸過,如今看著這些人死,她心裡微有異樣,卻不及細想,先奔上二樓。

  二樓的客房全遭打開,裡頭空無一人,連慕容遲的房間也是空蕩蕩的!「弱,死……應該……」她不停地重複應該。是慕容遲太弱了,他死,是應該。

  可是,她要保護他的……她說過要保護他的!

  她有點失神地慢慢走下樓。客棧的大門是大開的,風吹淡了血腥味,也吹淡了人體該有的味道,她茫茫然地掃過每一具屍身,努力地辨認。

  「義爹,你說臉可變、聲可改,唯有人的氣味永遠不變,可是,我看不見他的臉、也聞不出他的味道來,這樣子的我,真的比別人強嗎?」

  客棧的大門起了騷動,她慢慢地轉過身,認不出那人的臉來。

  「壽姑娘?」大師兄匆匆跑進來,後面像跟著一連串的粽子師弟。他迅速環視客棧一圈,訝道:「這是怎麼回事?我跟我師弟在外頭發現了屍體……」

  他們師兄弟死皮賴臉跟著慕容大夫身後,他不理,他們硬跟,跟到客棧來,客棧卻差不多滿了,無法全住進來,於是師兄弟決定一視同仁,全野宿外頭,但外頭雨愈下愈大,只好求掌櫃讓他們拼拼桌將就睡,哪知一靠近客棧就覺得不對勁了。

  「可惡,死了這麼多人,咱們竟然沒有發現他們的慘叫!」外頭下了大雨,掩去了人聲。大師兄視線落回司徒壽的臉,忽覺她的神色好像有點不對勁。

  「啊!慕容大夫呢?」他急道。

  「我看不見他。」她慢慢地說道。

  「看不見?」

  「每個都長得很像……」

  「像?怎會?慕容大夫一看就能認出啊!」

  長得這麼美麗的人竟被說得跟那個肥肉橫生的掌櫃很像?慕容大夫聽了會痛哭失聲吧?等等,都這緊要當口了,他在想什麼啊?

  「快去看看有沒有慕容大夫的……」原要說屍身,後及時拍自己臉頰一掌,改口道:「去看看慕容大夫有沒有在裡頭?」他的命令一發,身後的粽子有的奔上二樓,有的就地察看屍身。

  大師兄緊張兮兮地直冒汗,祈求老天可別這麼沒良心,可別要他帶著屍體回師門啊。看著司徒壽不自然的臉色,彷像是一具沒有表情的木偶,他心裡暗叫不妙,說道:「我笨,她必定是受驚嚇了,這麼多的人突死……壽姑娘,你不要緊吧?我……你不介意的話,先去咱們夜宿的地方,那兒是簡陋了點……」

  司徒壽聞言,抬起臉看著他,一字一語慢慢地、有些恍惚地問:「你不會怕我嗎?」

  「怕?怕什麼?」

  「怕我在殺了他們之後,連你們也一併殺了啊。」

  她說話的方式好奇特,好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在開口,字句冰冰涼涼的;美麗的眼眸雖在望著他,卻好像在看遙遠的地方人生空洞洞的……

  她雖沒有移動,他卻覺一陣冷風吹過。

  「壽姑娘,我怎會以為你殺人?」大師兄失笑,又打了個哆嗦道:「你是慕容大夫的朋友,又是一個姑娘家,與這些人素無怨仇,沒有必要殺他們吧?」

  「可是,連鳴祥也認為我殺了那只兔子。」她搖頭的姿態很怪,怪到好像是一具木偶在搖頭。「她沒有明說,可是我知道,她一直認為我殺了它。每個人都認為我只會殺人,哪兒來的死屍找不著兇手,就懷疑到我頭上來,我沒有。我不敢說我看穿鳴祥在想什麼,我怕她不要我。」

  大師兄微微張嘴,卻不知如何接話。

  「大師兄,沒有慕容大夫的屍身!」

  從客房奔出的師弟也喊道:「沒瞧見大夫,連他的兄弟也不見了!」

  大師兄大喜。「他們沒死?壽姑娘,慕容遲沒死,他必定還活著!咱們快分頭去找!小師弟,你留下來照顧壽姑娘……」

  「慕容遲?」她喃喃重複著,從混亂的記憶裡慢慢地抽絲出來。「就是那個像鳴祥的男人?他……叫慕容遲……慕容遲沒有死……慕容遲沒有死……」

  已經不是隱約的感覺了,而是真的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了!大師兄正要暗示靠近她的小師弟點她昏穴,怕她刺激過深,哪知他的眼睛一眨,眼前已不見司徒壽的人影。

  師兄弟同時錯愕。

  「還……還不快分頭去找?要讓一個女人先找著人,咱們師父的面子不是丟大了嗎,快去找人啊!」

  雷聲有些大。

  不知道是不是靠近山邊的關係,仿佛閃電與雷都近在眼前。她憑著本能入林找人,半夜裡的林子像是黑海,沒有半點的光照路。

  一般人用眼用耳,她卻用鼻。無數的利枝劃過她的身體,她沒有任何感覺,專注地聞著屬於林子的味道。

  雨聲不見了,雷聲也遠去,周身的林木就像隱形般,她只「看得見」那種淡淡的、快要天亮時樹林釋放出來的味道。

  她的記憶其實已經一團亂了,她知道自己殺過人,卻不記得殺人的感覺;不記得曾經殺過誰、曾經身在血海的感覺……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的身邊有人時時刻刻地提醒她,她殺過很多人,很多很多,殘忍至極。

  餘滄元告訴她,她喜歡殺人。

  鳴祥告訴她,她是迫不得已,因為被義爹教養的關係。

  可是,在他們眼裡,她還是殺人鬼,不是嗎?她什麼都忘了,只記得她有義爹,只記得她有鳴祥,只記得義爹教她強與弱之差,只記得在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裡,她被義爹帶回莊、鳴祥抱著她睡的那個溫暖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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