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晴 > 妾心璿璣 | 上頁 下頁


  “你就愛書了?”聶封澐的臉仍舊是臭的,原本氣得發抖的身子逐漸平復下來。她的一句話戳破了他憤怒之情下的迷思,讓他瞧見了眼前的事實。

  她說得並無差錯,元巧將書視為糞士,依他的舉動來說確會發生這種事情。

  她歎了口氣。“三少爺若不相信,可以將書冊上的腳印拿來比對,就可證實璿璣是無辜的。”

  聶封澐眯起了眼。“你倒挺聰明的。”不驚不慌不害怕,沒有退縮之意,只有清楚的頭腦,但她卻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擁有這些,是多餘的,也會遭人妒恨。

  他垂下濃密的睫毛,輕撫經他出版的《孽世鏡》。書衣是雅淡昂貴的宣德紙,書名是他題的;在全天下裡,也只有這一本的書名是由他親自下筆。

  不用翻開書,也知道在書中夾了一張高麗紙所作的箋,上頭寫了撰者何人,是筆名,也是當初柳苠拿來的手稿本裡唯一所附的紙箋。

  封澐書肆裡出版加工過後的紙箋,有沾香的薛濤箋、宣德箋,封澐書肆自製各式各樣華麗而具香氣的紙箋,但就是沒有這等樣式的紙箋,難以依著箋追尋《孽世鏡》的作者──

  “你看過這一本書?”聶封澐忽然轉了話題。

  “璿璣看過一回,印象不深。”她含糊道。

  “你說它是淫書?”

  她瞧了他一眼,他看起來似乎沒方才的悍戾之色。沉吟了會,小心說道:“其實,說淫書並無不妥,在我看來,它唯一警世之處,也不過是以因果報應警惕世人諸惡莫作。”

  “哦?”他沉思了會兒。“我以為在我朝裡,只要識字的,都以《孽世鏡》為小說之最,你既然對它頗有微詞,我倒想聽聽你心目中的好書是怎番模樣。”

  他的戾氣已無,雖然臉龐依舊有些冷硬,但卻彷佛回到許久之前,她曾經一賭他真貌的時候。

  她露出微笑。“我愛看純情的小說,《玉嬌梨》、《好逑傳》。穢情淫亂的小說,我倒少涉獵。”

  “你的口味與他人倒是有別。”她看的書似乎不少。在聶府裡已經很少能找到談論書的人了。朝生忠心,但話不多,府裡僅存的幾個兄弟裡,唯有沕陽擁有相當豐富的學識,但自從封澐書肆由他接替後,能談話的機會雖有,卻大部分談的是書肆的經營。

  這個丫鬟──他眯起眼。“你叫什麼?”

  “秦璿璣。”

  “璿璣?”不像一般鄉下人家會取的名字。

  “正是。璿璣的閨名取自東晉前秦時蘇蕙織就的『璿璣圖』。”

  璿璣圖共八百四十一字,倒、橫、斜、反都可讀成詩句。“徘徊宛轉,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蘇蕙曾如此笑言。

  而秦漩璣像是個謎團,如同璿璣圖。識字懂文而不畏懼於人,前一刻尚是死氣沉沉的樣子,下一刻卻放了膽子斥稱《孽世鏡》為淫書。如果說,他的脾氣反復無常是因為暴烈的性子,那麼她的反復無常則是一項謎。

  “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是先父。先父曾任鄉間私塾老師,教過幾年的書。”

  被瞧得有些心驚肉跳的。她垂下眼,盯著地上散亂的書冊。是說錯話了嗎?看他和顏悅色時,總是忍不住談論起書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從小就學會了在謊言裡加進真相,唯有這樣的謊言才顯得真實。他──看出來了嗎?

  她的袖口卷至手肘,露出的藕臂有淡淡的瘀痕,是朝生上午抓她時留下來的。她的手骨像沒做過苦工,她的身子瘦弱而輕盈,他抿了抿唇,忽而說道:“我之前說過什麼?沒整理完兩櫃子的書,就不准吃飯,是不?”

  “少爺是這麼說過。”

  “來求我吧,求我一聲,我讓你不必再整理,有飯可吃,有覺可睡。”他注視著她,卻遭來她奇異的一瞥。

  “吃不吃倒是無所謂,能一直待在書齋,對璿璣來說,就是天外飛來福氣了。”她不甚在乎的說。

  聶封澐輕輕哼了一聲。她的身骨倒是挺硬著。“你愛活活餓死,可沒人會再搭理你了,朝生,走吧。”輪椅被元朝生轉了向,往外離去。

  璿璣目送,輕吐了一口氣,雙腿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跪坐在書海之中。方才如暴風過境,緊繃的神智尚未回復,她的胸口殘留與他針鋒相對的憤怨──全打亂了──她來聶府,要的不是引人注意哪──

  “可惡。”她喃喃道。全是因為聶封澐,沒有了他,她的日子會安然度過,沒有了他,她的仰慕會一直持續下去。

  而現在,她的仰慕煙消雲散了,真的。

  如今,他在她眼裡,只是一個可恨又可惡的聶家主子而已。

  ***

  “好──好奇怪──”聶元巧遠遠的躲在草叢之後。

  “什麼好奇怪的事?說來給我解解悶。”白色的身影忽然蹲在他身旁。

  “你沒瞧見嗎?三哥的臉好奇怪唷。”

  “哦?”從草叢裡望去,可以清楚看見聶封澐的臉色。“有嗎?不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傻瓜!你還看不出來嗎?三哥的臉色難得的好呢,平常我見他凶巴巴的,活像一頭吃人的獅子,還好他的行動不方便,不然難保我不會被他給打死。”

  “那是因為你生活放浪,不知檢點,一本論語得看上個把月。”

  “誰說我生活放浪──”聶元巧一驚,及時收了口。

  “怎麼不說了?我看你說得正興起呢。”

  聶元巧頭皮再度發麻,遲緩的將臉移向左方,看著那張微笑的臉。“四──四哥──”

  聶沕陽打開扇子,笑道:“怎麼?又做了什麼心虛事,瞧我像見了閻王。”

  元巧幹笑。“四哥哪像閻王,像閻王的是三哥。”說到三哥,才又轉回心神,急忙拉著聶沕陽的手,指著遠處的聶封澐說道:“有怪事發生了,你瞧,方才他在書齋又吼又叫的,我幾乎以為他會跳起來打死我,但一出來,臉色好像比起以前好很多呢。”

  聶沕陽微笑看去,也是微微驚訝。“哦?剛才書齋裡除了你外,還有其他人嗎?”

  “有,除了我還有一個丫鬟,叫──璿璣吧。我要命,她可不要命了,竟敢說《孽世鏡》是淫書,氣得三哥幾乎頓成白髮。”想來就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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