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晴 > 浪龍戲鳳 | 上頁 下頁


  “若我憑著你幫我畫的畫像,進宮讓皇上爺選上了妃,討了他的歡心,你就不必再守著老爹,守著那棟大宅子,你愛嫁誰都行!”十六脫口而出。再過幾年,只怕連皇上下旨,都沒人願娶十二了。

  馮無鹽輕快地微笑:“我沒打算嫁人。”

  “不嫁人,你怎麼活得下去?”十六不可思議地望著無鹽。

  “不能活嗎?我都活過二十年了,怎會活不下去?”馮無鹽頗有興致地從車窗望著外頭晃眼即過的店鋪。“你以為我沒盤算嗎?都算好啦!等爹百年之後,那時你們都已成親,我也該近五十歲,憑著日常存下的銀子,從長安到山東,應該足夠用了。”

  “山東?你去山東做啥?哪裡有你喜歡的人嗎?”

  馮無鹽眨眨眼,回過臉看她:“沒喜歡的人,但那兒有畫像石刻。”那是她畢生的心願。如果能再賺多一些,她還想踏遍全中原的足跡,尋找不同刻法的版畫;山東、四川、河南、山西都是畫像石的分佈區,也是版畫的一種,能一睹先人遺留下的版畫,是她一生的願望啊─

  旁人都以為她逾二十不嫁,全因親爹拒絕所有親事;以為她日夜雕刻版畫。是為馮家生計,但她從不覺辛苦,那是她的興趣。男子或是婚事在她心裡占不了空間,她喜歡雕版、沉迷版畫的歷史之中,旁人一直以為她是受難者,她是嗎?只有她自個兒心裡明白。

  “等你到五十歲,那還會有人願意娶你嗎?”十六迷惑地問。

  價值觀不同無法溝通,無鹽輕歎口氣。拿起備好的獸面,那是元夜準備上市集用的,若不是十六執意逛市集,此刻她尚在木屋裡畫草圖。

  是的,她不僅會雕版,還會畫圖,是長安城各雕版師傅極欲挖角的畫師。他們都不知馮府的畫師身兼雕版、印刷,總以為馮十二雕刻出來的版畫,全是靠馮府畫師原圖的功勞。

  她的目光調向車窗外的遠方。何時,她才能償其心願踏上山東的土地呢?

  黑夜,湖光粼粼映著天上的圓月,一陣吵雜聲驚動了剛駛進湖面上的一艘樓船;船上甲板的前後約莫有十條漢子。有的盤腿而坐,有的前後巡邏,聞聲大夥不約同地全防備起來,警覺的環視湖面四周─

  在樓船的前方,零零落落地停了十來艘小船、畫舫,間以繩索連系,上頭燈火通明,每艘船上起碼掛了四、五隻燈籠;而載有娼妓的花舫則未以繩索連接,獨立蕩於湖面之上,鶯鶯燕燕個個提了小燈籠擠在甲板上,朝小船上的遊客拋眼使媚調戲。

  湖的右邊靠近岸邊,岸上人群更多,半空上懸著紅色的燈籠燦爛耀眼的光采由頭沒入另一端,其中擺攤子的、賣燈籠的、遊客、攤販全擠在一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梭其間,說不出的熱鬧─

  “是元夜!”漢子中有名年輕的忽然開了口:“今兒個不正就是正月十五嗎?”

  另名漢子頷了頷首,笑道:“真的是元夜!許久未過元節,差點忘了這節慶日。”他躍上了樓船的二樓。二樓有五扇門,他走向中間那扇門,輕喚:“爺?”

  “進來。”

  漢子推開門,房裡極盡奢華之能。珍珠、寶石、象牙簪裝飾交織,滿地光輝;床上鋪著大紅氈、繡花被,床帳頭掛著各式精美的香囊、荷包,香料、香草味彌漫全室,香氣襲人;床旁尚有紫檀木櫃,上頭刻有精雕雲龍,櫃上擺著玻璃水銀鏡子。

  坐在船房裡唯一椅子上的高大男子,一身華服。面容俊雅而含笑,笑容裡顯得有些孤傲。有些玩世不恭,有些──無害。

  漢子的眼光移至僵硬立在男人面前的男孩,只見他秀氣的臉正脹著通紅。顯然方才他是不巧打擾了爺的“好事”。

  “有話就說。”龍天運詭笑,斜靠椅背,托腮睨著他,不可一世的神態盡表露於狂放的肢體之間。

  漢子張口欲言,卻教男孩狐假虎威搶了先機:“鄉野粗夫不知宮中禮儀,見著了皇上爺不先行跪拜之禮是要砍頭的!”

  漢子莫名其妙地瞧了男孩一眼。

  “小喜子,”龍天運懶洋洋地叫著他的名,讓他起了一陣顫。“朕時時刻刻都愛瞧著你的容貌,才帶你出宮的,出宮前朕同你說過些什麼啊?”

  小喜子呆了呆。“皇上──啊,不不不,爺!爺!”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是小喜子一時不察喊錯了,請皇──爺恕罪,恕罪!”他五體投地伏在地上,瘦小的身子劇烈抖動。

  其實,皇上一點也不冷也不愛同屬下耍威嚴,但,莫名地,他就是怕這笑臉迎人的皇上爺!

  皇上爺是一隻笑裡藏刀的笑面虎。

  初登基之時,他被派來服侍皇上爺,那時不瞭解皇上爺,老覺得他愛笑,除了笑還是笑,整個人給屬下的感覺是懶懶地、像是燒不開的溫吞水,說話也老愛用玩笑語氣,教人摸不透是真是假,反正橫看豎看就是沒皇帝天生該有的淩厲氣度威嚴。

  畢竟,龍天運原就不是以皇太子的身份養大的。

  半年前,先帝駕崩,依旨皇太子龍天煌登基為王,然而尚未坐穩王位,七日後竟在皇家苑囿,因狩獵摔馬而死,倘不及立儲,便由次子甯王天運繼位。

  坦白說,在太子未死之前,金壁皇朝皇子共有十二人、公主八人,先帝獨寵太子一人,其餘皇子、公主皆長年難得見上一面。他小喜子入宮才十年,也只見過幾位皇子數面,至於次子甯王則壓根不見蹤影;非但如此。甯王繼位後,他才知這皇上爺連個王妃都沒有,身邊僅從寧王府裡帶來個女官服侍。

  原以為貓兒頂虎位,遲早會露出馬腳來,哪裡知是眾人將虎錯當貓。

  皇上爺登基之後雖老擺著溫吞吞的笑容,像是和善可親的鄰家男子。偏這半年治理朝政時。笑裡總藏著把銳利的刀;聽不出是玩笑或是諷刺。在短短時間裡踢掉了貪官、換上了忠臣,改了宮內歪掉的上樑,糾正了宮裡太監收受好處的惡習。皇上爺始終浮著那無害的微笑,像在不經意間收拾淨金壁皇朝經年累月積下的詬病。他小喜子是打心裡的欽佩這皇上爺,但──

  就是一點奇怪。登基半年裡別說想立皇后,就連後宮妃子也沒見到個影兒。他怕,真的很怕!怕皇上爺對他這小太監起了興趣──

  “外頭何以熱鬧如斯?”龍天運泰若自然地,似乎不打算賜小喜子起身。

  “今兒個是上元節,城裡解禁三夜。爺可要停船一看?”漢子回答。

  “哦?”龍天運沉思了會,又是那抹詭笑對著小喜子。“小喜子,把窗打開給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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