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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記載之萬晉史實

  金碧王朝萬晉六年春

  萬晉史官提筆寫道——

  萬晉三年榜眼阮姓臥秋,受封都察巡撫,代天巡獰,為朝盡忠,平反民間冤情,于萬晉五年為平縣縣官陳盧一家洗刷冤屈,不幸遭人瞎雙目,經聖上恩准,已于萬晉五年秋末辭官,朝服烏紗繳回。

  史官收筆,歎道:「一個年紀輕輕擁有大好前程的高官,在朝史上竟不過三行。十年寒窗苦讀,到頭一場空。」搖頭同情,然後出房。

  「史官,這烏紗朝服是阮臥秋的?「一名身著官服的年輕男子似閒逛而來。

  「東方大人,」史官訝道,隨即恭謹答覆:「正是阮臥秋繳回的烏紗朝服。」東方非乃朝中紅人,背影雄厚不說,處處……嗯,與忠良做對,阮臥秋在朝時,與他向來不對盤。阮臥秋有此下場,東方非該是世上最快活之人。

  「果然啊。我聽到這消息時,還以為是謠言呢。」東方非的薄唇微微揚起,修長的無繭十指輕撫上那烏紗朝服,充滿譏笑:「才當幾年的官啊!枉我找來名醫為他醫治雙眼,到頭,還是沒有用啊。」

  說是名醫,搞不好,是勾結那大夫害了阮臥秋永不見日。史官隱忍不悅,在朝中,當啞巴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哼哼,辭了官嗎?」東方非似笑非笑地注視那朝服,:「一根太直的竹杆,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斷,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也難怪會辭官。史官,告訴我,阮臥秋在朝史之上佔有多少地位?」

  「三行。」史官照實答道,不敢隱瞞。

  「拼死拼活,只換來三行?」他仰天大笑,笑聲幾乎無法克制。過了一會兒,他勉強斂起笑,道:「史官,你猜,從今以後,朝史之中還能再有阮姓嗎?」

  史官垂頭不語。

  朝史,只能記載檯面上的事實,卻無法照實撰寫檯面下的所有真相。後世的百姓所看見的,也不過是修飾過後的輝煌王朝……他這個史官真是好窩囊哪……

  「朝史之上,有無阮姓,全由我作主!」東方非冷笑承諾。

  §楔子

  金碧王朝 萬晉六年

  一大一小的影子淺淺的拉長在黃昏的街道上。

  小女孩牽著高瘦男子的厚實大手,小臉垂著,很專心地盯著自己的小腳板平實的踩在地面上……

  一步一個腳印,就像爹一樣不虛不浮,腳板子實實在在的落地,只是,她的腳印好象只有爹的一半不到啊……小腳多踩了幾下,務求跟爹一模一樣。

  「爹……」她張口欲言,想要喊餓。

  「乖,我知道你餓了。」不必言明,男子已知她心思,及時拉住她差點滑落的小手,一併把她的小小身子提了起來,沒注意到她的小腳板想努力地平踩在地。

  走進最近的一間客棧裡,他點了幾樣小孩子容易吞咽的飯菜,見她拿筷姿勢不正,於是自己也抽了一雙筷子拿著,不出聲也不修正她的動作,就任她目不轉睛盯住他舉筷的姿勢,然後她學了好幾次才改過來。

  他見狀,贊許一笑。

  「我說,都察巡撫阮臥秋確實是個青天好官啊。」隔天的大嗓門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小女孩渾然不覺,一見爹動筷用食,她埋頭就吃。那大嗓門繼續道:「如果沒有他,陳家沉冤豈能得雪。他是真正的好官,我記得那時,賊人恐他翻案救人,毒瞎了他的雙眼,他不但沒立刻請大夫,反而差人快馬加鞭送他上法場,這才救下陳家最後的血脈,只可惜,這一延遲,這眼睛要醫,怕是難了。」

  客棧消息廣,此地距離平縣不過幾天路程,阮臥秋負傷法場救人,才過月餘,已傳得人盡皆知。

  「那可怎麼辦?阮青天未及弱冠已有這番作為,將來多少含冤百姓得靠他平反?」

  送菜的店小二路過,插嘴道:「聽說,阮大人的眼是真沒法了,可能要辭官,跟咱們一樣,當個小老百姓呢。」

  「真可憐哪……」唏噓四起。

  高瘦的男子見她臉上有飯粒,微笑地為她拂去。

  「謝謝爹。」

  「三衡,你聽得懂嗎?」

  她愣了愣,才知爹在問她什麼。她搖搖頭,不敢說方才她忙著吞飯跟看爹,根本沒在聽四周的閒話。

  「你年紀小,聽不懂官場是非也是應當。」他柔聲叮嚀:「你什麼都不必強記,只要記牢一件事,做人要多為自己想。瞧,就像這個官,他太蠢了,如果他及時治眼,也許會有一線光明,現在他瞎眼了辭官了,換來的也不過是幾聲同情,過了幾天,這間客棧裡沒有人會再想起他。」

  她用力點頭,細聲道:「三衡記下了。」一雙眼仍然盯著爹看,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察覺客棧內鴉雀無聲,眼珠一轉,人人都在瞪著爹……爹的確是很好看啊……連她都會著迷,也難怪其它人了……

  年輕男子含笑,招來十分不痛快的店小二結賬,當著眾人的怒視下,牽著她走出客棧。

  先前的黃昏已被黑暗取代。一大一小走了幾步,前者突然停下,彎身捧起她的小臉,柔聲問道:「三衡,方才你學到了什麼?」

  她搖搖頭。

  他微微一笑,解惑:「這讓你學到,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說出口。」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眼眸。

  「三衡,」他略加重語氣,像是警語:「你就像你娘一樣很聰明,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就算察覺了、就算你是對的,三緘其口才是明哲保身之道,這才是一個聰明人的作風。」

  她不發一語,仍然注視著他,搜尋著他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眸瞳。

  「三衡,你記住我的話啊。」他笑著,又彷佛沒事的站直身,牽著她的小手,往街尾的攤販走去。「你的食量比我還大,一定沒吃飽吧?我們去吃蒸餃吧。」

  她的視線從彼此交握的手,慢慢地往上抬,努力地伸直脖子,想要看清爹的側面,然後再慢吞吞地低頭,瞪著自己學爹走路的步伐。

  不虛不浮,看起來很腳踏實地,這才叫走路,爹說的,她完全相信。

  有些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出口……

  爹在暗示她,她知道。

  爹從來沒有說出口,但她很清楚爹接下來將要做的事……

  知道了也不能說出來,就是聰明人該做的嗎?

  她……很聰明嗎?

  她忍不住再仰頭看向爹。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街頭燈點少了,爹的五官看起來格外的模糊啊……好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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