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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為了讓青青能安心地走,他誆她他不怨不恨,其實他心裡還是有恨。他跟青青原可過著平靜快活的一生,偏逢變故,他可以為妻化作鬼,只要一家平安,只要一家平安啊!

  他有恨,有恨的鬼,心中怎會有佛?縱然他曾是家中佛,現在也早已淪落鬼道了。

  嚴仲秋突然出聲:“家佛,你記不記得我還在平康縣時,那時你才十三、四歲,路過學堂聽見教學師傅說到鬼神,你年輕氣盛,跟他辯了一陣,到最後你笑著跟他說:『世上無鬼神,縱然有,也不過是在你我身上,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佛。』。你還指著自己說,你現在是佛,下一刻也可以是鬼,鬼神是由傳說構成,傳說是人口耳相傳的,那麼,人又是從誰的身上看見傳說的呢?到頭來,不過是自己罷了。”

  萬家佛緩緩抬眼,目不轉晴地注視嚴仲秋正直的眸,良久,他才微笑:“那時,我年少輕狂,說的是歪理,胡讓的。”

  嚴仲秋仍然堅定不栘地看著他。

  萬家佛輕笑出聲,閉上濛濛青眸,啞聲道:“每個人心裡住了鬼也住了佛。那教學師傅仙逝之際,曾握著我的手說,原來,世道亂成這樣,是天下人看不見心裡的佛,都成鬼了。我沒料到教學師傅竟將我一時輕狂的辯詞牢記在心。那時戰爭剛起,我一路走回家,看見青青跟才兩歲的小四,我告訴自己,我要保住乎康縣,保不住,我的妻小必會沉淪於亂世之中。我告訴自己,既然天上無佛佑眾生,我可以為他們成鬼也能為他們成佛……哈,到頭來,我終究化鬼了;到頭來,其實我也能成佛,是不?”再張開時,看著手腕的紅繩,深吸口氣道:“我,萬家佛,於此時此地起誓,縱然魂飛魄散,我也絕不恨。縱無來世,我也絕不恨。”

  青青,青青,她若在他身邊,一定很高興他的心裡有她雕的佛像,家有一尊佛,他縱然已淪為鬼身,走不進她的黃泉路,他也不恨了,青青可以安心了……腕間紅繩怱地緊縮。他微覺詫異,看見細繩迅速延伸至黑暗之中。

  “家佛,這又是怎麼回事?”嚴仲秋自認已見怪不怪了。

  萬家佛呆了呆,心跳如鼓,顫不成聲道:“這是半年前那瘟鬼給我的,青青體內有我一半魂魄,這條繩子能拉動青青體內屬於我的那部份,連帶把她一塊帶回來,只是回來之後就斷了,我殺了那瘟鬼,不知繩子竟能……”心臟愈跳愈快,不敢置信,遲遲不敢伸手。

  嚴仲秋立刻伸手拉扯,喊道:“有東西在對頭!”

  “是青青!”萬家佛叫道,趕緊偕同嚴仲秋用力拉回,愈拉愈近,愈近愈有奇異的雜音。

  “不妙,是小鬼在追青青!”更加死命地拉。這繩子極長,若不是有嚴仲秋在場,憑他一介書生,縱然能拉,也不見得能在小鬼之前拉回青青。

  嚴仲秋暴喝一聲,收繩速度奇快,怱地黑暗之中白影跌出,萬家佛立即抱住,狂喜叫道:“青青!”

  馬畢青尚在驚疑之中,瞪著他的青眸,幾次張口,都說不出話來。

  “先走再說!”嚴仲秋說道,與萬家佛同時張望四周可行之路。

  “馬畢青!哪裡走?”

  嚴仲秋聽見黑暗的雜音愈來愈近,雙臂擋在胸前,說道:“快躲到我身後!一切由你大哥來擋著!”

  “不,我跟青青不是人了,跟你太靠近,兩者都有傷害。”

  “你不是說,你也能是佛嗎?既然如此,我怕什麼,你又怕什麼?”

  萬家佛怔了怔,見嚴仲秋萬夫莫敵,不以為然的樣子。他抱緊青青,低聲說:“青青,你別動別說話。”

  馬畢青聞言點頭,回抱住他。

  萬家佛小心翼翼地接近嚴仲秋,讓自身擋在青青跟嚴仲秋之間,直到他與嚴仲秋的魂魄微微碰觸重疊,一陣麻感襲來,讓他差點鬆手,他咬牙忍住緊抱著青青的魂魄,過了一會兒,麻感漸退,並無其它異樣。

  “馬畢青!”無數猙獰小鬼現形。“人呢?怎麼不見了?”

  萬家佛護住馬畢青的頭身,看見小鬼明明從身邊走過,卻好像沒有發現他們三人。

  不知道是不是靈魂彼此碰觸到的關係,他隱約感覺到嚴仲秋有跟他同樣的想法,故誰也沒有開口動手打出重圍。

  小鬼的臉突地逼近,在他面前張望,他伸手遮住青青的雙眸,自己視若無睹,任由小鬼在眼前走動。

  “奇了,明明看她往這兒來,怎會消失不見?這馬畢青真會惹麻煩!”

  “要找下著,大家都慘。鐘老爺正在閻王身邊看回溯鏡,要讓他發現地府被搞成這樣,依他性子一定會追究到底,到頭來倒楣的還是咱們!”

  萬家佛聞言,心裡微微起疑,又聽那小鬼應道:“陰差大人利用雙親拉魂也是迫不得及,馬畢青是難得一見的例子,不靠血親拉魂,根本沒法引她回地府,雖說是下下策,但也是唯一的法子,閻王爺應該不會太怪罪才是。”

  等等!萬家佛腦筋轉得極快,立刻明白小夏曾聽地府血親推回誤抓的人魂,卻從來不曾聽過地府血親拉下親生子女,是因為從頭到尾地府不會做出這種違背天道,造成父不父、母不母的事來!

  “上頭要你做事,可不會管你做不做得成。做不成,罰;做成了有違原則,照罰!小鬼難當啊,尤其現在鐘老爺在看萬家佛的回溯鏡,看了又有什麼用?縱然他一句話要放了萬家佛夫妻。也得考慮到萬家佛這只瘟鬼留在世間,會害死多少百姓啊!”

  小鬼尋了一陣,找不著人,焦急地沒入黑暗之中。

  萬家佛心中多疑,依舊抱著青青不放,果然沒有一會兒,小鬼又倒回來尋了幾次。

  直到最後一次小鬼剛走,有個聲音輕輕響起:“嚴爺,快醒來。”

  “是我車夫!”嚴仲秋暗喊聲糟,立即轉向萬家佛,道:“我要醒了,家佛……”話才說完,身形忽然消失。

  “青青……”他倆已現形,小鬼若再來,就走不了了。

  “佛哥哥,我不怕。”馬畢青含笑:“我一點也不怕,真的。”

  萬家佛深深注視她,而後苦笑:“我的修行沒你奸。”

  她用力搖頭,低聲說道:“我不怕,是因為我知道,就算我喝了孟婆湯,就算我投胎轉世了,我一定不會遺憾,我背後一直有你。方才我念著你給我的信,想起了從我十歲之後,每年總有一個月能看見你;想起了我成親的快樂:想起了懷小四的快樂。如果能一塊頭髮白白,那一定是我連下輩子的福氣都用盡了:如果不能再廝守,我也已經比其他人要幸運好多好多,因為我在那麼小那麼小的時候就遇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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