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晴 > 獨傾君心 | 上頁 下頁


  “我自然會照顧好自己,拈心你也要好好保重……”

  見她卷起衣袖,露出細瘦的藕臂。“你……”

  “拈心為姐夫把把脈,確定你無恙。”

  冰涼的纖指落在他厚粗的腕間,博爾濟幾乎屏息了。

  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一個堂堂二十多歲的都統,竟然會像少年一般的手足無措。

  她半合上眼,搖頭晃腦,粉頰略白。他伸出左手,不敢貼上她的臉,隔住半指距離,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滑。

  是他錯眼了嗎?總覺她一過新年,臉色似乎沒有以往來得好。

  “嗯……應是無礙。”當她張開眼時,他已縮回手。

  “也差不多時辰了,姐夫,我要出門了。”

  他跟著她站起身,順手幫她調了下身上背的荷袋。

  “當真不要我送?”

  “不了。”

  “也好,你自己多小心,若有事,叫人回都統府。也記得小心屍氣、屍味,別讓自己受病。”

  他像老婆子一樣的嘮叨,有時真要以為她有兩個姐姐。

  她點頭,貝齒不露地微笑。“嗯。”

  依依不捨地跟住她一塊出府,上馬之際,聽見她轉身離去之前,自言自語的:“姐姐要我注意姐夫身子,我注意了,應該沒有其它事。”

  博爾濟怔忡了下,這才明白她的關心不是出於本心,難以言喻的失意湧上心口,讓他恍惚上馬。

  “當今聖上受漢化影響,將其皇子們皆取『胤』字,多羅貝勒雖非親生,但自幼在宮廷生活,聖上特賜胤玄之名。前兩年跟住大將軍平亂,是聖上看重他,有意磨練,將來好成大清重臣。在平亂之後,連升二級,封為多羅郡王。未及弱冠,便封郡王,在大清裡幾乎只有極少數,將來就算皇上再特封親王,老夫也不感意外。”

  “哦。”金大夫摸著屍體,抬起眼往正在做診屍紀錄的小女徒看去。見她一臉認真,壓根沒在聽他說話。

  認真有什麼用?學了三年,還不是這個樣?要出師,除非有神仙來教她。

  “你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是吧?拈心,你這樣可不好,成天只看著屍體,倘若你真對研究死屍有興趣,那麼為師絕不反對你投入大量青春在上頭,但你既無狂熱,那麼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不明白。”

  這些年,這三個字一天之內起碼要聽見三遍以上,他早被磨得連脾氣都沒有了。

  “為師之意是你該好好請你姐姐與姐夫為你尋一門親事。”

  “哦……”

  “還是你有意中人?”金大夫楔而不舍地問道。

  她停下筆,想了下,搖頭。

  “沒有?”那麻煩可大了!她到底還要在他這裡學多久啊?她姐夫不是都統嗎?就算是看在她姐夫地位不低的分上,也該會有人想要攀點關係啊。

  “唉……”算他倒黴吧,收了一個認真卻不成材的徒弟,一輩子都無法出師。

  “要是每個人都像多羅一樣死而復生,老夫就快快活活地收了鋪子,遊山玩水去算了。”

  他自言自語道。

  “死而復生?人死了不是會成屍體嗎?”拈心難得聰明,訝叫一聲:“是僵屍!”

  僵屍個鬼啦。他撫住額,很具耐心地說:“拈心,多羅郡王死而復生是京師人人津津樂道的喜事,老夫想你少理外頭事,所以大概是唯一不知情的人吧,但我以前曾提過不下數十次,你全當耳邊風了?沒關係,老夫再說一次,多羅郡王死而復生後,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僵屍,你懂嗎?他隨大將軍征戰時,在戰役之中遭人放箭射中心窩,原以為沒救了,放在營裡一夜,等住運回京師妥善安葬,哪知天一亮,原本斷氣的身體又活過來了。”

  “啊,僵屍!”

  “不是僵屍!”他忿怒得差點跳到屍體上。“就跟你說了他不是!他是個有福分的人,連萬歲爺兒都認為他大難不死絕,必有後福,要真是僵屍,他還能為大清盡力嗎?”

  “哦。”她靜默。就在金大夫認為她已經放棄她那個一直線的思考時,又聽見她自言自語道:“沒有死乾淨,就是有福氣。為什麼死而復生就是有福分呢?”

  一股輕顫從他背脊竄上來,不知是氣她,還是聽見她的話所致。

  沒有死乾淨……射中心窩,照說是必死無疑,若是心長在另一邊也就算了,這可以成為多羅郡王沒有死的解釋,但聽說他斷氣一整夜後才又活過來……

  那不就是惡鬼附身了嗎?

  他打了個哆嗦,笑自己心眼太多。戰場之上多神話,會有誇大不實的奇跡不是沒有可能。憶起前一、二次再見多羅郡王,他確實正常得緊,沒有什麼詭異之處。“啐!死而復生沒有福分,難道這些屍體就有了嗎?”

  “嗯。”她點頭。

  金大夫嗆了口氣,差點接不上來,魂歸西天去了。

  這個徒弟……是他一生的敗筆啊,沒料想到有一天在她眼裡,人會比一具屍體都不如。

  外頭丫環在喊有客,他隨便交代幾句便匆匆跑出去梳洗。

  拈心蹲下來記錄屍體上的症狀,邊翻著歷代的書籍對照。

  過了一會兒,總覺無法集中精神,老是想起那個死而復生的男子。

  “死後了之後再活過來……”,她縮起肩,喃喃道:“那多痛啊……”

  再多的富貴名利也抵不過到身體裡的苦,是什麼原因會讓一個已走進黃泉路的人含住最後一口氣跑回陽世間?

  “雙足千金重,眾苦沉雙肩,牛頭馬面身後追……啊!”她嚇得丟了筆記,跌坐在地,雙手撐在地上,摸得的雖硬卻不像是地,低頭一看,看見自己碰到屍體。碰觸屍首是她每一天都要做的工作,當時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的地方,但現在定睛一看,只覺屍體浮腫,屍體青白交錯,仿佛映住牛頭馬面的臉。

  她又驚叫一聲,恍惚裡從左邊的視線望去,看見這具屍體的過往總總。

  “不要!”她大叫,捂住雙眼奔出停屍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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