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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燭光熄滅了,婢女掩門而去,暮紫芍閉著眼,難得一天安寧的時刻。

  她的睡眠很淺,夜裡不是被惡夢糾纏,就是被思緒糾纏,黑暗中,身子歇下了,腦子裡卻像有另一個人醒著,徹夜不眠,弄得她疲憊不堪。

  「這孩子模樣確實標緻,就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唉……您也不必太傷心,大不了讓她早一點嫁出去。」恍惚中,聽到一個婦人的聲音。

  「我怎麼這樣命苦,生下這個掃把星!」另一名婦人嗚咽著回答,「看看她臉上那顆痣,嫁出去,不是害了別人嗎?我現在左右為難,想把她送到山上去,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虎毒還不食子呢,我下不了這個手,但留下她又擔心遲早是個禍害……」

  類似的對話,多年以來在她腦中盤旋不去,小時候不懂得它的意思,只知道,母親經常向鄰家阿嬸哭訴,淚眼汪汪地瞪著站在一旁的她,好像不太喜歡她。

  現在長大了,終於明白了,她就是那個人見人怕的「晦星」美人。雖然,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傷害過誰,但誰出了事都把罪責推到她身上。

  比如,父親劈柴劈到手;比如,母親到河邊洗衣時,跟在一旁玩耍的弟弟掉進了水裡;再比如,隔壁那戶人家新娶的媳婦染上癆病……

  但凡周圍發生了什麼,人們頭一個會想起她,都說,咱們這兒以前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自從她出生以後就禍事不斷。

  她記得每年除夕的晚上,母親就塞給她一個饅頭,搬張小板凳,讓她獨自坐到門外去。

  然後門一關,插上閂,她就待在寒冷孤清的巷子裡,看著門上晃晃蕩蕩的環和那滿臉兇惡的門神,聽冬夜的風呼嘯而過。

  家家戶戶開始吃年夜飯,享受團圓的時刻,窗內有隱隱的笑聲——父母此刻也是這樣對著弟弟笑吧?但她被一扇門隔在外面的世界,看不見。

  好冷……好餓……

  她凍得連眼淚都流不下來,也沒有力氣流了。

  遠處有隱隱的狗吠,偶爾一個晚歸的夜行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她,又匆匆而過。她甚至有些羡慕鄰居家那只阿黃,至少它可以吃飽,而且待在門裡。

  這時候,城牆上會綻出一朵煙花。她癡迷地望著,覺得那是上天送給她的新年禮物,雖然放煙花的人與她永遠不可能相識,但寂寞冬夜唯一撫慰她的,只有這瞬間即逝的炫麗花朵。

  終於有一天,事情發生了——母親像是鐵了心,拉著她往山上走。

  「娘,我們這是去哪兒呀?」她興高采烈地跟在身後問。母親很少帶她出門玩耍,每次總是帶著弟弟。

  「去采野果子。」母親冷淡回答。她可以看出,那皺著的眉頭下心事重重。

  到了山上,太陽就快落下去了,天邊一抹瑰麗,漫山褊野被塗上彤色,奇妙萬分。她蹦蹦跳跳,開懷大笑地迎接夕陽擁抱。

  「娘到那邊去采野果子,你一個人在這兒玩,不要亂跑,知道嗎?」母親那天的語氣特別溫和,眼神裡有一絲隱痛,籃蓋一掀,她最喜歡的大餅擱在裡邊,「這是娘特地……為你做的,慢慢吃。」

  她受寵若驚地抱過籃子,與大餅愣愣相望。娘從來不會專門替她做東西,怎麼今兒忽然對她特別好?嘿嘿,她就知道,只要乖乖聽話,就會等到娘疼她的這一天。終於,等到了……

  母親低著頭朝山後邊走,愈走愈快,頭愈來愈低,最後幾乎是飛奔著消失了。

  她摟著籃子,吃一口大餅,吸進一鼻子山問的野花香氣。太陽漸漸也消失了,瑰麗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娘……娘……」仿佛間,聽見狼叫,她有些害怕了。

  這麼久了,娘還沒有回來,會不會有危險?她緊緊地抱著籃子,往山後面走去。

  「娘,我不是不聽話亂跑,我只是伯您遇到大灰狼。」她喃喃自語,轉過山角,愣住了。

  山後沒有果子樹,只有一條不知通往哪兒的大道,仿佛茫茫大河,沒有盡頭。

  娘去哪兒呢?

  她在大道邊坐下,整個人傻了。此刻的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對著一條陌生的大道瞪著眼睛。

  不,不要亂動。她告訴自己,只要走錯一步,這可怕的大道就會把她帶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永遠也回不了家。

  坐著坐著,她睡著了。醒來時,額上滾燙,手腳冰涼,像是染上了風寒。有人,把她抱在懷裡。

  那個人就是晴如空。到山間狩獵的他,在道路旁看見了這個孤零零的小女孩,決定把她帶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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