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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段負浪迎著風站在段素徽的跟前,兩兩對峙,當中隔著不過十步,卻有一生之遙。

  “你故意將我引到千歲爺跟前,故意說那些話給他聽,你想讓他們認定我已叛向你,成為你的心腹——對嗎?”

  段素徽擺弄著腕間的七子佛珠,臉龐上漾起淡漠的笑,“你不是會相面嘛!相啊,相一相面,便該知道我的心思了。”

  段負浪忽而一個箭步猛地紮到他跟前,頓住,“你是在逼我,逼我站到你的身邊,與你為伍?”

  不錯,他不否認,明白告訴他:“我的負王爺,左右逢源可是件難事。你想既占著負王爺的名頭,又做著宋國的暗樁,如何使得?我容得,千歲爺怕還容不下吧!”

  “我說了,單只要你一句話,我全部的身家性命通通交給你。”

  他問的那句話,他至今未答。

  “你愛我嗎?”再一次地,段負浪再一次地拋出了這句話。

  段素徽卻在短短的三步內,旋過身去,避而不見,“莫說傻話,我可是大理段氏王朝第十三代君王。退一萬步,即便今日我不在王位之上,身為堂堂男人,我和你……怎麼可能?”

  他話音未落,段負浪飛一般騰到他的面前,在段素徽尚未緩過神來的當口,他的手已經插到他的發束內。微一使力,王冠脫落,他一頭的青絲隨風飛揚,閃了他自己的眼,也亂了段負浪的神。

  “還要繼續嗎?”段負浪湊到他的耳旁,枕著他的肩,他單問他,“如果我想,我可以在此地逼出你的真情。可我不想,我只想聽到你說——你,愛我嗎?”

  他向後退,一步步,退出由段負浪的氣息盤旋的境地,退出他的包圍。

  “你在逼我?”

  “你也一樣在逼我。”收起平常的玩色,段負浪與他面對面,站在同一條線上,“你逼我跟你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然你可曾顧慮過我的心意?你知我的,你知我為何躊躇到今時今日仍不對你下手,你知我為何幾經周折仍選擇窩在永耀齋裡,你知我為何放下一切單守在你身邊——你通通知道,卻只是利用,利用我這裡。”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可你的心呢?”手臂一橫,指向永耀齋那高高懸掛著的,一人來高的丹青,素來溫文儒雅的段負浪近乎咆哮,“你的心給了一個死人,數年前便隨著這個死人而去了。現在,你竟妄想用我的心來填補你心口那個洞——你以為我也一併死了嗎?”

  他不吭聲,自始至終任他一人發瘋發癲,他只是不說話,沉默地迎接著段負浪掀起的這場狂風驟雨。

  若他以為,他忍得,這一切便終將過去,接下來的會如這大理的天兒一般風和日麗,他便錯了,地地道道地錯了。

  段負浪懨懨地笑開來,帶著一股子玩味,“不是說我善於相面嘛!我確是擅長,我相出來王上您大敵當前。不單是彝族、宋國,還有一支敵人已經深入你的心口,就紮在這兒。”他的手指戳戳他的胸膛,留下半句話便轉過身去向後退,直退了五十步,頓住。

  天氣大好,雲淡風輕,一派祥和啊!一如他今日的心境。

  心情好,用不著他的那句回答,段負浪也願意同他說幾句真心話:“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嘛!告訴你又何妨,我的確不是廢君段素興的孫子,然我確叫『負浪』,只是,我不姓『段』,我原姓『李』,後來祖上改姓了『嵬名』。我和李原庸一樣,是西夏人。”

  段素徽驀地抿緊了唇角,緊緊地盯著他,盯著他一臉洋洋得意。

  唯有段負浪,在離他五十步之遙的地方,兀自展露笑顏,“然,我和李原庸又不一樣。他的生母是黨項族毅宗昭英皇帝的侍婢,而我的母親卻貴為皇后,我乃儲君——蒼山洱海認定的儲君,西夏國的儲君。”

  風起,掀開他一襲的白袍。

  他驀然轉身走開的瞬間,未曾留意那豔紅的血正一滴一滴順著段素徽的嘴角滴落在他繡著金線盤龍的白衣之上。

  段負浪,不,西夏儲君嵬名負浪踏出百步之遙,離他漸行漸遠。五十步與百步又有何區別,終究是走遠了,終究是要離他而去的。

  如何其歡為段正明棄他而去,如姑母為王朝棄他而去,如乳娘為其歡棄他而去,如永嫻太后為素耀棄他而去,如素耀……他遠遠地撇開臉,遙遙地望著掛在那裡……永遠掛在那裡的丹青人像——到頭來,唯有你,素耀,唯有你自始至終於對我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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