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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是密所?她手持著酒壺,大飲大醉,他不覺走上前去,“你在這裡做什麼?今日是你主子大喜之日,你或在相國府侍候,或在公主殿張羅,怎麼獨自跑到這裡自醉起來?成何體統?”

  她只是喝酒,並不看他。

  今日的密所與往常不同,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看著這副模樣的她,他沒辦法放著她不理,選了離她還有些距離的臺階處坐了下來,也不開口,只是安靜地守著她。

  在這偌大空寂的王宮內苑,能得一個願意守著你的人,密所已心滿意足。這端的滿意,讓她忘記了李原庸平素的冷與刻意拉遠的距離。又或者,今夜,在偶然遭遇從前的今夜,無論坐在一旁的是人是畜,她都會開口說說那些她以為早已遺忘的過去。

  “還記得我在大悲寺抽籤嗎?”

  她為他執意求得上上簽的心,他怎會忘記呢?

  知他從不輕易開口,她自言自語好了。反正同他的這些年,她早已習慣了他們之間如此這般怪異的相處之道。

  “你說天意有必然,不可強求。我卻說,天意也是可違的——你知道嗎?我的人生就是違背天意的結果。如你所知,我出身篤諾世家,是彝族宗室子弟。至於貴氣到何種地步,二叔常說,若當年不是白族成王,而是彝族登位。我那早亡的父親必定為王是帝,而我……身為篤諾長子之後,也當有著公主的名分吧!然這些不過是二叔鬱鬱不得志的醉話罷了。

  “數百年來,彝族在白族的統治之下,為奴為婢,當牛做馬,即便身為宗室子弟也不例外。父親早早亡故,母親卻因此更加珍視我們兄妹二人——你不知道吧?我,還有個哥哥。密所篤諾,不覺得我的名字奇怪嗎?彝族有塊地方叫阿落密所,我阿母就是在那裡生下我們兄妹倆,哥哥取“阿落”,妹妹叫“密所”——是了,我們是龍鳳胎,打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至親的兄妹。阿母是寡婦養孩子,愛則愛,狠也是狠的。她同樣出身彝族宗室,自然是識文斷字的,對我們兄妹倆管教甚嚴。書是要讀的,字是要寫的,文是要背的,她教授的,我們都是要懂的。

  “哥比我長得好,幼時,我們倆同到親戚家串門子,他們總是錯認我是哥,他為妹。哥長得秀氣,比一般姑娘家還好看些。他們都笑他投錯了胎,可即便投錯了,哥還是篤諾氏族的長子嫡孫,年年祭祖站頭一個的人物。我沒進過宗廟,照規矩,女兒家是不得入宗廟進祠堂的。長得那般好的哥偏生從小喜武不愛文,我卻最好讀書。遂,自小,哥的字都是我幫著寫的,哥的文都是我幫著斷的,哥的書都是我替他作假默的——他在裡頭默書,我在窗外提醒,給阿母逮著了,我們倆一併不許吃飯,一併站在外頭挨罰。每每這個時候,哥便讓我站崗放哨,防著阿母。他去射鳥、叉魚,弄了來烤著吃。哥烤的魚燒的鳥香極了,有時為了能吃到哥打的野味,我還會故意弄出點動靜,讓我們兄妹間那點小動作暴露于阿母眼前,讓阿母懲罰我們。

  “其實,我最歡喜的,還是跟哥守在一塊的親昵。阿母是又做嚴母又當嚴父,幼年時許多的關愛,是哥給我的,我記著,我一直都記著。即便這樣簡單而安逸的日子竟也有盡頭。那日,宮裡頭來了幾位長宮人,說是照規矩得抽彝族子弟進宮侍候白族主子。他們來了,進了場院,說今年輪到了我們家,說這是規矩。同樣照著規矩,我和哥一同抽籤。抽到短的,進宮;抽到長的,還在家裡守著。哥先抽的,我揀了餘下那根。二叔看了一眼哥手裡的簽,二話不說撅了我手裡的那根,而後把我推到長宮人面前,命我攤開手裡的簽。我的簽短,比哥手裡那根短簽……還短。

  “我該進宮,我該跟隨長宮人離開家,離開阿母,離開哥……進宮為奴——這還是規矩。可,為什麼我的簽短?我問二叔。二叔說,我是丫頭,大了也是要配給族裡哪個小子的。二叔說,哥不同,哥是男人,是篤諾一族長子嫡孫,是要成大事的。阿母說,我是丫頭,我進宮給白族人當奴婢,大了是要放出來的,同在家時一般還是要指給哪家做媳婦的。阿母說,哥不同,哥是男人,進了宮是要被閹了,是要變成不男不女的,這輩子也就毀了。

  “我不大懂,我就知道,我要進宮了。進宮前一天晚上,族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來送我們這些抽到短簽的孩童,有男有女。哥不在,阿母也不在。後來我才知道,抽了簽的當晚,哥便被二叔送走了,據說是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待有了長進才好回來,才好回到彝族,以長子嫡孫的名分帶領著族人奮發圖強、守族守家。

  “阿母也走了,照著篤諾氏族的規矩,沒了兒女的女人是要被遣回原族的。阿母選擇送我入宮,選擇叫子遠遊,便選好了自己今後的路——她沒有回原族,穿上嫁進篤諾氏族的嫁衣走了,長眠于我父親的穴旁——這還是族裡的規矩。

  “我呀,活了這麼多年,全是照著規矩來的,唯一的違背便是撅了手裡的簽。你呢?你何曾違背過天命?還是,你一直只違背自己的心意,李將軍?明明那樣喜歡碧羅煙裡的那位小姐,喜歡到即使這麼多年不曾見到她,即使身邊有個愚笨的小侍婢一意孤行地努力了這麼多年,還是無法在你心中佔據一分一毫,為什麼就是不順著自己的心意而為呢?”

  她這是在勸他去愛碧羅煙裡的待年年嗎?一個女子,出於什麼樣的心,才會勸說自己鍾情的男人去愛另一個人?

  李原庸不懂,雖於情愛這麼些年,可在遇到密所以後,他才發現,於男女之事,他當真懂得實在有限。

  密所卻仍是一氣地說著:“我是這宮裡的侍婢,賣給主子的人,一生不得自在,無法隨性。你不同,你貴為將軍,如今又成了王上的心腹。你若是真心喜歡人家,管她身價幾何,贖了來好生過日子,比什麼不強些?”

  他不懂她的愛,她也不明白他的心啊!

  掬著雙膝,他悠然地望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輝煌,“密所,有個問題,我想了十多年,還是沒想明白。”

  “什麼?”

  “真心地愛一個人,該如何?”

  “自然是同她幸福地廝守終身。”

  “若是不能呢?”他反問她,“若是你自私地想要與她廝守終身,到頭來卻將她推到萬劫不復的境地,還要愛下去嗎?”

  她驀然無語,這答案她一時半會斷是答不出來的。

  他想了十多年,到底還是沒能想明白。於是,固執地認為當初他做下的決定便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

  “真正愛一個人,會以她的好為第一要則。寧可自己孤獨終老,也不想壞了她唾手可得的安寧——我是這麼以為的。”

  他的以為是對碧羅煙裡那位待年年小姐?

  寧可孤獨終老也要換得她一生的安寧,這份愛,這顆心叫密所悲憫地闔上了雙眸。

  “我當死心了。”

  伴隨而來一聲沉沉的歎氣,叫李原庸打心底地失了溫。對他,這一次,她是徹底放手了吧!

  放手了,好。還是放手了,才好。

  心裡一直是這樣以為的,可是看見她面上決絕的表情,他卻沒來由地感到心痛。

  痛個什麼勁啊?多早以前,他便認定了這般的結局,到了此刻再惺惺作態就忒不像了。他站起身,正要同她道別,不想密所先一步於他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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