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錢香惑儒生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眼見肖公子要掙扎,她先一步走到范老頭身邊,“你自以為在望家做了那麼多年工,就以主子的身份自居起來。你接受下面的賄賂,將那些賄賂你的人調到他們想去的位置。你以為你可以瞞過我的眼睛,你忘了我是誰,也忘了我的本事是老頭子一手調教出來的。想坐在我這個位置上,就連睡覺都需要睜著眼睛,我怎麼可能看不見你私下裡的小動作。之所以一直放任你,是因為我自信你就是再怎麼折騰也還在我的掌控中。

  范老頭羞得抬不起頭來,一張老臉漲成了茄子紫。

  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斷雲走回范成的身邊,手一松,望字青銅鎖落到了他的懷中,“從即日起望家由范成主管,肖勝堅輔助。范老爺,你直接升任為老爺,可別拆了你兒子的台。”

  握著那把象徵著權力的望字青銅鎖,范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我來管理望家所有的事務?那麼……那麼你呢?”

  “我累了,不想再背著這麼重的擔子。”長歎一口氣,斷雲背對著大家,一雙眼緊盯著面前父親的靈牌,“老頭子,你告訴我:你生下我是為了什麼?你娶我娘,是為了讓二娘可以順利登上二夫人的位置。我的存在又是為了什麼?我不可以有自己的喜好,我不可以有女兒家的歲月,我沒有一天屬於自己的生活,我甚至不能具備基本的情感。所有的一切只是為了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商人,一個稱霸天下財富的女商人。老頭子,對你而言,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望家『天下首富』的牌匾長存下去?為了讓我為你揮霍無度的大女兒和專門惹禍的小女兒善後?只是為了這些,對嗎?”

  對著靈位,她大笑了起來,聲音中全是蒼涼,“我們母女倆的存在全都是為了別人!為了別人!我、我娘,我們兩個人的生命只是為了讓他人可以隨意揮霍幸福,這是整個別閣最諷刺的故事。最諷刺的……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刺痛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她仰頭向天長笑,一股甜腥湧上喉頭,隨著笑聲,深紅色的液體從她的喉嚨裡噴薄出來,直噴上莊嚴的靈位。

  “斷雲——”江愁慘痛的聲音如撕裂的錦緞,這一次他終於叫喊出了她的名字。

  望著靈位上的血色,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不動地守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斷雲蒼白的手隨意抹了一把唇角,紅色染上骨瘦如柴的手背,她竟再度開懷地笑了起來,“連上天都知道我累了,連上天都要我好好地歇一歇呢!咳咳咳咳……噗——”她用手捂住嘴,卻阻止不了那連續不斷的咳嗽聲,第二口血從指縫間緩緩流出,它帶著她的生命奔向未知的地方。

  她的咳疾根本就沒有好,只是變得更加嚴重,她一直都是勉強支撐著。如今心情放鬆下來,所有的病兆也都全面發作開來,接下來會有更嚴重的後果,會……會……

  江愁再也無法想下去,什麼主僕之別,什麼男女之嫌,他大步奔向她,將所有橫在他們中間的界限都踩在了腳下。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道門檻彼此相對,他秉著儒生的尊嚴不肯跨過那道門檻,於是,她就在門裡安靜地守望著他。這一次,在她生命垂危的這一次,他衝破了隔在他們之間的那道檻,只願她不要關上心中的門。

  長臂一伸,江愁剛好接住她癱軟的身體,望著那雙漸失神采的丹風眼,恐懼佔據著他的心,“斷雲……斷雲,你不要說話!我送你回房,我去熬藥,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斷雲……”

  “二姐……”一陣陣的呼喚沖進斷雲的耳中,她只是告訴自己:不能倒下!望斷雲不可以倒下!推開江愁的手臂,她歪歪倒倒地走了幾步。

  環視周圍的人,她淡淡地笑開來,很輕很淺,如春日風過雲散,“肖勝堅肖公子,我的姐夫,你差點成了我的相公。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時說了什麼嗎?”

  肖公子內疚又茫然地搖了搖頭,她早料到他的反應,逕自說來:“你說我有著非凡的氣勢、無與倫比的魄力和剛毅堅定的心。你說你很佩服我,欣賞我。你說為了我即使與肖家完全斷絕關係也要娶我為妻——明知道那只是你一時之言,可我還是很感動,感動有二個人願意對我說出這番話。所以,即使你最後選擇的是我美麗的依水姐姐,我依然沒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因為我並不曾對你付出過感情。是我先違背了愛的本意,你的失信也是再所難免。”

  蹣跚的步伐向前邁去,她踩著艱難的步伐硬是邁到了范成的身邊。迷茫的眼看著眼前的男子,她仿佛回到了六歲的時候,“那時候,你是我的成哥哥,你圍著我跑前跑後,你說要帶我去尋找我嚮往的『莊子仙境』。可是後來……後來我被老頭子拉去,我要被培養成一個權傾天下財富的女商人。你丟下我,和惜虹一起玩耍。每次從書房的窗漏間看到你們嬉鬧的身影,我好羡慕。我想著等自己達到老頭子的目標,我就能走出書房,回到你的身邊。為了這個目標,我花了八年的時間,等我終於可以走到你身邊的時候,你的身旁早有了惜虹的存在。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你學會了反對我,叛離我……恨我。”

  范成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要自己娶她,他忘了孩提時的約定,他只是將它當成了一段往事埋在時間的沙漏中,她卻銘記於心,那或許是她最無助時惟一的依託,可他卻用最殘忍的方式毀了這一切。

  “對不起!對不起,斷雲。”

  “你們沒有人對不起我,這就是望斷雲的命——望斷雲海空留意,雁去歸來傷滿天。”傷在最傷之時,痛為心痛之人。她用眼神示意面前的箱子,范成將它打開,裡面是一錠一錠的金元寶。

  “這是千兩黃金,算是我這四年在望家做工的工錢。拿出五百兩黃金還到賬上,用這筆錢抵消羿江愁欠望家的五千兩銀子,從此後他不再是望家的家奴。剩下這五百兩黃金算是他救我一命,我打給他的賞錢。”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才得以讓目光集中在江愁的身上,“你拿著它或是開藥鋪,或是考學,或是做你的『活神仙』,一概與我無關。”

  江愁怔怔地瞅著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給了他自由,將他一直渴望的自由之身還給了他,為何他卻高興不起來?他終於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去愛她了,不是嗎?為什麼他卻覺得贖回他自由之身的不是這五百兩黃金,而是所有和她的糾葛?如果自由等於離開她,他情願永遠做她的奴僕,只為了每日每日獨立于西洲居遠遠望見那雙悠遠的丹風眼。

  長歎一聲,她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包袱,只剩下這最後一樣了。捏緊袖口中那塊武皇后娘娘親賜的金牌,她透徹地明白了,只有金子打造的金牌才會這般沉重,只有人心承擔的負累才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想要逃開心的負擔,就要無愛無恨,無欲無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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