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錢香惑儒生 | 上頁 下頁


  一百年!二十三歲的羿江愁,就這樣被一個十八歲的女子輕而易舉決定了一生。他無從反駁,更無從反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史以來最丟臉的男人,他卻知道這一天是他一生的終點。

  行屍走肉一般隨著府中的僕役向外走去,他猶聽到書房內「閻羅望」對范大管家吩咐,說是劉當家不夠格做當鋪當家,居然讓不值兩百兩的地契、房契當了五千兩,從今日起免職改做朝奉。

  他知道是自己連累了劉當家,只是「活神仙」已成了死神仙,他誰也救不了。

  跨出這一步,他跨出自己的起點。

  睡不著!就是睡不著!雖不為窈窕淑女,羿江愁仍舊是輾轉反側。

  不知道是因為新換的床榻,還是因為新換的奴僕身份,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他從腳底升起一抹涼意。掀被下榻,他披衣逕自走出西洲居,依著心情四處走走。

  說起來很奇怪,他明明就是一介賣身抵債的奴僕,卻住進了這麼幽雅別致的西洲居,身邊還跟了兩個小廝伺候著。這處院落有些清冷,與望家的總體府邸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聽說是那個望二小姐的親娘生前住過的地方。按理說這裡也是尊貴之所,可看起來雅致有餘,而富奢不足,不知道那個「閻羅望」怎麼捨得讓他這樣的奴僕住下來的。

  想著這些,他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清冷的月光裡,抬起手感覺月色涼意席捲周身,一股屬於儒生特有的傷感流進了黑夜的洞口。

  「你不會無聊得想月下吟詩吧!」

  一道嘲諷的涼風灌進了他的耳朵,不用回頭他也知道只有那個「閻羅望」會用這種方式攻擊他。

  「那你這時候出現在這兒又是為了什麼?監視我這個賣身為奴的欠債者有沒有逃走嗎?」

  感覺出他語調中的怒意,望斷雲意外地沒有動氣。雙手環胸,她昂起了頭,「每天這個時候我還需要整理一天的賬目,訂出明日的行程,準備商行的排頭。人子三更天,我才能安寢,五更天一過我必須梳洗完畢開始一天的忙碌。你認為我有那個閒工夫來監視你嗎?」她從不與人談論自己的艱辛,今夜的月色似乎讓她的舉止有些反常。

  感覺到她細微的變化,江愁俯下身近距離地凝望著她。不知道是因為月光的關係,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總覺得她的臉色慘白得嚇人。他差點忽略了是誰害他變成百年奴僕,他差點忘了她的心狠手辣,他差點又要雞婆地提醒她小心身體。

  然而白日裡被她刺激的心尚未平靜下來,江愁賭氣地別過臉去不看她。

  很長一段時間裡,霽華下的一對人誰也不吭聲,如此靜與月對,直到——她在咳嗽,而且越咳越重,絲毫沒有停下來的勢頭。神仙的那點慈悲心腸終究揮發了出來,江愁像哄小孩子一樣輕拍著她的背,「你感覺好點了沒有?」

  她匆忙地擺了擺手,那是不習慣有人碰觸的尷尬。除了咳嗽聲,他們之間又回到了原始的寂靜。只是他輕拍的手,她起伏的背,讓月暖了起來。

  「你不是很恨我嗎?」她停止咳嗽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他先是一愣,瞬間後沉默了。他是有點氣她,不僅因為她成了他的主子,他成了她的奴僕,更因為她那些毫不留情的話刺傷了一個儒生全部的自尊。試想,你為一個信念奉獻了一切,到頭來落得個賣身為奴的下場,別人卻輕而易舉就推翻了你畢生信念的根基,還將你說得一無是處,沒揍扁她就算有涵養了!當然,他也不敢動她一指頭。敢碰「閻羅望」,他又不是想提早去地府報到。

  望著他的背影,斷雲的嘴角勾起一絲罕見的微笑,很迷人,像這清冷的月光。

  做生意想成功,你首先得學會琢磨對手的心思,你要把他自己都未看清的潛在感覺先一步挖出來,只有這樣你才能永遠地處在不敗的地位——這是她六歲時老頭子教導她的,十二年來她早已到了察言觀色、聽聲變氣、望眼觀心的地步,一個小儒生的那點傲骨她豈會不明白。若說不懂,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的心思她永遠不懂——老頭子。

  「為了那些人走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後悔嗎?」她等著聽到他悔恨的聲音,她等著他來親口告訴她「天下沒有神仙」,她等著看他此生只為自己而活。

  江愁並沒能遂了她的心意,對自己當初的做法他是覺得有些欠考慮,但他不後悔,被騙也好,被耍也罷,他真的救了一些人,這就沒什麼可後悔的了。

  迎著月光,儒生志氣徘徊至胸襟,他喃喃吟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五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江愁讓放肆的目光流到她的身上,「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詩?」月光鍍上她的臉龐,有一種朦朧的美。

  她不回答他的問題,仍舊沉浸在情緒化的氛圍裡,「這首詩還有下半闋,它是詩人張若虛仿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的格調創作的。」

  他的語調頓時洋溢起希翼,還夾雜著恍若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你也喜歡詩賦?」

  「只有無聊閒人才有工夫將生命浪費在這些東西上。」她毫不客氣地單方面撕毀了他的快樂。

  他仍舊不死心地追問著:「那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詩?」

  你要答案?好!我給你,「整個長安的妓院都在吟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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