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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沒有人再叫他“胡順官”。

  官場上,大家叫他“胡大人”,商場上,人們當面叫他胡東家、胡老闆,背地裡直呼他的名字——胡光墉。他讓相交甚熟的朋友、夥伴稱呼他的字——雪岩。

  這是阿四知道的,還有她不知道的,那些藏在胡順官胸口左方的心思。

  自打她隨宏親王去了京城,他便一直等著京城傳來宏親王迎娶側福晉的消息。

  明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可他依舊害怕聽見。被這種情緒折磨了許久,久到他想早一點聽到這個消息。他以為聽完了,心痛完了,一切就可以結束,轉向另一個方向重新開始。

  可是等了又等,沒等到宏親王迎娶阿四為側福晉的消息,到等來了京城多了一家阿四酒鋪的傳聞。

  她一日未嫁,他便等了她一日;她一年未嫁,他便候了她一年;她一生未嫁,或許他會陪她轉世輪回,盼到下輩子。

  年年歲歲,他做著他的生意,照阿四所說的那樣賺了錢,戴上了紅頂子。沒人再叫他小名,生意場上的夥伴也好,敵人也罷,全都直呼他“胡光墉”。上了官場,有大人問他字號,他隨口說道——雪岩。

  這兩個字是她隨意丟給他的,卻成了壓在他心口的大石。他一直期盼著有一天,這兩個字能從她的口中說出。

  然歲歲年年,她再未踏進杭州城一步。像是對他的一種懲罰,他越是祈望見到她,她便越是不現身。

  好多次,他盼著夢中能與她重逢,可往往大半年方能夢到她一回,夢裡她的臉卻是模糊不清。

  他就快忘記她的模樣了,這想法讓他驚慌失措。

  思念終於變得難耐,胡順官以拜訪京城某些大人為名,來到了京城,還花大價錢預訂了酣然酒樓的客房。

  只因,這酣然是她的朋友所開。想必,她定會知道他已來京城。

  是的,她知道了。

  在酣丫頭跑來告訴她之前,阿四就隱約覺得這兩年她放不下的那個人來了,就停在她的不遠處。

  只是,既然他尚未靠近,她又何苦自討沒趣地找上門呢?

  他們之間,早在杭州城就已做了了斷。

  欠她的錢,他用銀票還了;欠她的情,全放在那瓶紅酒中了。他們之間本該無所牽絆,無所牽絆啊!

  那就……徹底無所牽絆吧!

  他們之間曾經那若有似無的愛早已靜默如塵埃,分散在角落裡,隨著各自命運的轍痕起伏,而後再尋不見當初的模樣。

  阿四起身走到太陽底下,京城的冬天冷極了,連太陽都是冰冷的,可她還是願意站在亮煌煌的日頭底下,即便是曬曬身上的灰塵也是好的。至少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沒有死在那一年的西湖碧水中。

  伸了個懶腰,雙臂抱住肩膀。阿四常常告訴自己:沒人抱你的時候,就自己抱自己,然後微笑,一直一直微笑著活下去,即使在這大清年間只有你一個人。

  當然言有意也是跟她一起來大清的現代人,不過這兩年他跟著胡順官,他們已經鮮少見面了。

  這回胡順官進京,阜康大掌櫃言有意怕也跟來了吧!

  她倒是很想念他,很想念賞他板栗的痛快滋味。

  “言有意也住在『酣然』?”

  乍聽見“言有意”這三個字,酣丫頭明顯地一怔,好半晌才酸不溜丟地說道:“是啊,跟著胡順官一道來的,就住我店裡。”

  “再見面感覺如何?”阿四湊上前,擺出一副八婆姿態。

  酣丫頭和言有意的那點愛情小故事,她就是不想知道都不成。酣丫頭畢竟是個小丫頭,身邊又沒個女眷,所以有點感傷有點喜悅一股腦地全都吐向她,把她當成不折不扣的垃圾桶。

  她總結起來基本有以下幾點——

  就因為言有意當初沒把酣丫頭放在眼裡,酣丫頭便盯上了這個不因為她的身份而對她獻殷勤的男人——阿四認為,當初言有意之所以沒把酣丫頭放在眼裡,完全是因為那會子他的眼裡只裝著未來的紅頂商人胡雪岩。跟富得可以留載史冊的胡雪岩相比,酣丫頭自然算不得什麼。

  至此酣丫頭努力追著言有意許久,即便人家再不把她放在眼裡,她仍是鍥而不捨,將毅力執行得徹底而完善,直到杭州城被圍困,她們兩個姑娘家單獨進城。那日,於生死關頭言有意絲毫不顧及酣丫頭的行為讓這丫頭徹底死了心——阿四慶倖酣丫頭醒悟得早,起碼還能從感情裡拔出來,不至於傷得太深。

  接下來的事就全不在阿四的思考範圍內了。

  自打她和酣丫頭從戰火硝煙的杭州城裡安全回歸,言有意這傢伙的雙眼就死盯著酣丫頭,像是中了什麼愛情的毒藥,徹底臣服在她那身男不男、女不女的長衫馬褂之下。

  事後阿四細細地回憶了一下,那時候正是胡順官的阜康錢莊經營得最慘淡的時候。不只是阜康,也不僅是胡順官旗下的生意,整個大清國的經濟都因為連年戰亂而越發淒慘。想賺錢難,想賺大錢難,想賺大錢做人上人難上加難。

  這時候,找個有錢的丫頭做上門女婿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

  言有意那點小心思阿四沒說,不忍心戳破他的美夢,她也相信經歷了這麼多,酣丫頭看男人的眼光已經有所提高。

  果不其然,這回酣丫頭可沒中他的美男計——如果言有意也能算做美男的話。

  再下來的事,阿四這個精於賺錢的腦子就轉不過彎來了。

  自打她隨宏親王回京城,酣丫頭也將漕幫的事務由動盪的江南一帶轉入京城。意料之外的是言有意並沒有尾隨他的目標進京,而是安分地跟著胡順官繼續做他阜康錢莊的大掌櫃。

  這兩年,漕幫動盪,酣丫頭的生活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言有意卻一改現代男人的急功近利,玩起了古代書生鴻雁傳情的把戲。十天半月一封書信,無論酣丫頭是否回信,他一如既往,一封又一封寫個沒完。

  這書信很多時候更像他的自言自語,談談自己現在的生活,談談市面上的生意,叮囑酣丫頭注意身體,或是詢問生意做得怎樣,日子過得可好云云。

  偶爾他通篇書信只是說一個笑話,偶爾他發點牢騷寄給她。信都不長,字也醜,可幾年累積下來竟在酣丫頭的閨房裡裝了滿滿兩大抽屜。

  深知其中艱難的阿四更是驚訝,言有意根本不通繁體字,加之不習慣使毛筆,卻親手書寫這麼多的書信,難為他竟堅持做了這麼久。

  阿四懷疑,讓他用電腦寫這麼些心事獨白,他都未必情願。別說是提腕懸臂,咬文嚼字了,何況咬的還是文言文,嚼的還是繁體字。

  她比較驚奇的是,他繁體字學得還蠻快,從前做她秘書那會兒沒瞧出他有這份能耐啊!

  這回從杭州遠道而來,好不容易結束了這種隔岸傳情的勁頭,二人見上面了,必有幾分看頭吧!

  “怎麼樣?怎麼樣?言有意有沒有見著你口水直流,還是索性走不動路了?”

  “你最好別跟我提『言有意』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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