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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等待不是三更所喜歡的,以前她總覺得這是一種浪費生命的無聊玩意,現在她卻發現在等待中能聽到你和他人的心跳聲,那聲音清楚得讓你看到別人最深層的情感波動。

  許久許久,蘇秀在沉默中選擇了拒絕,拒絕生命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她這一生徘徊在幸福的門外,末了……末了也沒有再追求幸福的意義了。

  “他離開我的時候,我大概也就你這麼大的年紀吧!他走後的第一個十年,我告訴自己,如果他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我愛他,我要嫁給他。到了第二個十年,我開始懷疑他還會不會回來,即使如此我仍告訴自己,只要他回來,我依然會原諒他讓我等待的苦楚。再到第三個十年,我開始覺得他永遠都不回來,一切只是我的空等罷了,我發誓即使他回來我也不會原諒他把我丟下這麼多年。

  再後來……再後來我已經忘記了等待的心情,忘記我依舊活在等待之中。一轉眼,我等了他六十年,我耗盡我的一生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男人。我常常問自己,這樣度過的一生值得嗎?小姑娘,你來告訴我,我所做的一切值得嗎?”

  要她來說?三更木訥地反問了一句:“要說實話嗎?”

  又是沉默,三更把它當成了默許,那就說實話吧,“不值得!要是我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把那個讓我等待的人找回到身邊,要不然就完完全全地放棄他,再去愛其他的人。生命很短暫,我不知道自己哪天就會突然死去,如果就這樣什麼結果也沒有地等到老死,我這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啊?”

  是啊!多少年來蘇秀一直在不停地問自己:我到底在做什麼?我到底想得到什麼?我到底希望上蒼給我怎樣的結果?

  今天,結果出現了,她卻反而不敢去看、去聽。

  “他……他過得好嗎?”

  一個八十八歲的老頭,有錢有地位,什麼也不缺少。可是他得不到親情,一生有大半的時間都一個人獨自活著,現在更是要孤獨地死去。鐘樞漢的狀況能叫做“過得好”嗎?

  三更抓不到答案,只能這樣回答她:“他知道你暈倒,這就叫司機開車把他送過來,你應該很快就能看到他,這樣你不就知道他到底過得好不好了嘛!”

  “不!我不見他!我不要見他!”

  蘇老太太突然精神緊張地大喊起來,三更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麼大,呆呆地愣在原地,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束手無策。

  怎麼辦?鐘樞漢馬上就要到了,蘇秀卻不願意見到他,這下子三更夾在中間要怎麼辦才好呢?

  急脾氣果然也會帶來不少的麻煩!

  看著面前原本應該再晚幾個小時才到小鎮的鐘樞漢老先生,寒沙不由地感歎起來:最近怎麼盡碰到急脾氣的人,連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都這麼有幹勁,自己是不是真的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

  抓住寒沙,鐘老先生急迫地追問著:“寒總經理,蘇秀呢?蘇秀她在哪兒?三更說她暈倒了,她不要緊吧?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她在哪兒?到底在哪兒,你快告訴我啊!”

  “您先別著急,您的身體不能激動。”

  寒沙盤算著該怎麼委婉地告訴老先生才好,剛才三更從病房出來說蘇秀女士不想見鐘老先生,可現在人家已經趕過來了,總不能就這麼推出去吧!

  “情況大致上是這樣的,蘇秀女士的確曾經暈倒過……”鐘老先生的心被他的話給拎到了半空中,下一刻又被放了下來。“不過現在已經搶救回來,脫離危險了,您不用擔心。”

  “她在哪兒?我要見她,她在哪兒?”鐘老先生激動地四處轉著,就差在醫院裡大聲喊出蘇秀的名字。

  寒沙試圖阻止他的危險行動,他可不希望今晚一下子出兩條人命,“那個……那個鐘老先生,您先聽我說。您最好先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下,順便喝點東西什麼的,至於看望蘇秀女士的事咱們先不慌……不慌。這件事一點也不急,慢慢來、慢慢來,一切會好的……會好……”

  不會好的,鐘樞漢已經推開了蘇秀所在的病房,正碰到夏三更從病房裡出來,一老一小兩相對望,鐘老先生立刻明白了。

  “蘇秀在這裡?她在這裡,對嗎?”

  聽到自己的名字,蘇秀出於直覺抬起了頭,兩個六十年不曾相見的男女在這一刻看到了彼此昔日的身影。即使隔了整整六十年,即使歲月的印記已經爬滿了他們的臉龐,即使身形再不復當初的年輕,但他們的眼中依然能認出那顆曾經深愛的靈魂。

  “是你!”

  “是你!”

  兩個人同時喊了出來,這份舊夢重溫的念頭尚未燃起,蘇秀已經閉上了眼睛,臉也撒向了另一邊。“我不認識你,你走!”

  “我是鐘樞漢呀!蘇秀,你認識我,你的眼睛告訴我,你還記得我。為什麼要裝做不認識我呢?蘇秀——”鐘樞漢激動地喊了出來,見到她,被她所否認的事實不斷刺激著他不堪重負的心臟,老先生捧住了心。

  寒沙一看情形不對跟著緊張了起來,如果老先生因為這件事有什麼不測,公司將要負全部責任。扶住鐘老先生,寒沙試圖挽回局面,“我們還是先出去透透氣吧!過會兒再見面也不遲。”

  “不,我等這一天等了六十年,我不能就這麼帶著遺憾進棺材。”鐘樞漢支撐著疲憊的身體再向病床邊前進了兩步,“蘇秀,我找你只是想問你,六十年前,你為什麼不赴約?我在大鐘下等了你好久好久,你為什麼沒去?這個問題我問了自己六十年,你可以給我答案嗎?”

  “這個問題也是我等了六十年想等的答案。”蘇秀的神情跟他一樣像被激情的因子所覆蓋。

  他們老了,就因為老了,曾經的遺憾才更顯得明朗,它就像一根刺紮在彼此的心中。不把它拔出來,就是進了棺材,化成灰,靈魂仍舊會感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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