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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你肯定?”

  “我……”原本肯定的答案在沐雨的追問下變得模糊,渾澹遲疑不答,“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可能嗎?

  沐雨不懂女人的心,更不懂思皇這樣怪人的心,他不敢妄自揣摩,“何不親口向他求證?”不再與他多費口舌,每夜子時沐雨都會做相同的事。子時已到,他該出發了,像鬼一樣流竄在濃墨撚成的夜裡。

  漆黑的夜,連地府結了怨的死鬼都因為愛而復活。

  確定床上的人兒已經入睡,沐雨這才敢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替她拉上錦被,他的手在無意識中碰到了她隆起的小腹。

  他“死”後沒幾日,她便從大夫那兒得知了有身孕的消息,從那時起她一直都很堅強。平日裡不肯吃的食物全都吃了,倔強地活著,比過去的二十年活得都要認真。他知道,她的命是為了腹中的孩子在延續。

  他留給她的孩子成了為她續命的最後良方,可他卻後悔了。

  當初想讓她懷孕是想借著孩子將她永遠地拴在身邊,誰知她竟在他“死”後有了胎兒,獨自懷著孩子還要與病魔抗衡,他不想她過得這麼辛苦,卻又無法幫忙。

  他們倆的孩子他卻丟給她獨自照顧,為什麼他做什麼都虧欠水家姐妹?

  心中舍不下她,白日裡又不敢現身,他只好每日子夜時分與她在夢中相會。眼見著天氣越來越冷,她即將臨盆,他怕她……怕她撐不到雨水時節啊!

  粗大的手掌不再握魚腸劍,沐雨輕撫著她的額頭,不用擔心她會突然醒來,屋裡焚了甜香,足夠的休息對她和孩子都有好處,她需要休息——他剛“死”那會兒她夜夜噩夢直到天明,他能想出的辦法只有助她好夢。

  手指撫過她鬆開的髮髻,他觸到了堅硬的東西,仔細瞧來竟是當初他送她,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插上的桃木簪子。

  如今卻是一刻不離地放在身邊,她的愛,她的恨都來得絕對。

  這才是他真正認識的“水迢迢”,或許不是一見鍾情,卻是日久情難離。

  “你知道我很愛你嗎?”沐雨沖著床上熟睡的人喃喃自語,只有對著她的睡容,他才敢將這些說出口,“初次見到水迢迢,也就是你姐,我的確被她的堅強、韌性所打動,可上天沒有給我和她相處的機會,我娶了你。我們一起捱過隆冬,走進一個又一個雨水時節,你才是我所愛的。你沒有搶了水迢迢的丈夫,也沒有偷了水迢迢的幸福。在我心中,你才是真正的水迢迢。”

  床上的人動了動,沐雨沒在意,仍舊自言自語:“可惜這些話當面跟你說,你決計是聽不下去的。我們都太過堅持己見,太在乎對方的感覺。我們都決定要獨自背著痛苦上路,所以我只能選擇獨自去死。”

  他不死,她不會放過自己。他死,卻放不下她。

  “你叫我該拿你怎麼辦?到底該拿你怎麼辦?”

  有個思念的聲音在耳邊回旋,水迢迢蹙著眉想醒來,沉重的眼皮卻壓著她同樣沉重的身體,她爬不起來啊!

  那……那是沐雨!沐雨來與她相會了!

  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水迢迢竟然抗過焚香的安眠作用,扶著沉重的腰從床上坐起身來。

  水廬還是空空蕩蕩的水廬,哪有沐雨的影子?

  一定是我太過想他,所以才會夢見他坐在床邊跟我說話,一定是這樣!就是這樣!

  失望的水迢迢想就此躺下,渴望在夢中繼續與沐雨相會,卻在無意中瞥見了放在床側的桃木簪子以及有些褶皺的床單。

  她發狂一般下了床,大聲呼喊起來:“沐雨!沐雨,你在哪兒?我知道你一定來過水廬,你是來看我的對不對?別不承認,我每天臨睡前將桃木簪子放在枕邊,就是等著你親手將它取出來。現在它放在床側,一定是你放的。你來過!你來看我了!你出來啊!你出來讓我見見你啊!”

  四周空曠得可以聽見回聲,卻聽不到半絲屬於沐雨的聲音。

  水迢迢支撐著起身,在水廬裡茫然地轉悠,想找到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沐雨!沐雨,你出來啊!你讓我再見你一面好不好?”

  肅靜的屋裡沒有可以回答她的聲音,窗外的落雪聲反而顯得簌簌作響。她赤著腳走在地上,直走到門檻處,滿目蒼白的雪,哪裡有沐雨的痕跡?

  水迢迢不死心地四下望著,倚著門,她放聲大喊:“沐雨!你就再讓我見你一面,好不好?我知道你恨我狠心殺了你,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只要讓我再見你一面……再見一面……”

  她邁出門檻,裸露的雙腳踩在冰冷的雪地上,寒意順著腳底竄進她的骨子裡,卻渾然不覺得寒冷。

  心已死,她殘喘活著。

  “我想你,我好想好想你……”

  沐雨站在她身後的雪地裡,用身體為她遮去半壁寒風——他做鬼都會守著她。

  水迢迢茫然地望著四野,單衣在風中隨雪風舞,她沉重的身體似被皚皚白雪覆蓋。

  太重了,獨自承擔著腹中的胎兒,她沉重的身體禁不起白雪的重壓。腿一軟,她倒在地上。

  “沐雨!沐雨,你出來啊!讓我再見你一面,讓我再抱你一次,讓我跟你說一聲——我愛你,我早就愛上了你。”

  恨一旦抹去,愛來得洶湧。水迢迢被無望的愛重壓著,竟在雪地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沐雨走上前,彎腰將她從地上攬起。三年裡,他常常抱她,這半年裡卻是第一次。她比從前重了許多,他的手所觸及的部位卻是骨瘦如柴。

  她不如看上去的堅強,做個愛上死去丈夫的寡婦是最痛苦的。

  該愛的時候不愛,不該愛的時候卻愛上了——人生悲苦大抵如此。

  月黑風冷,渾澹望著屋內喝著悶酒的沐雨,心有不忍,“不告訴他嗎?”

  依舊做著自己想像中的翩翩佳公子,思皇白了他一眼,眼底的不屑卻難掩心頭的悸動,“你當真以為他不知道?”

  “知道他會還待在這屋裡,不去看她?”除非病重的人不是水迢迢。

  “看了又能怎樣?”思皇噘起的嘴角表示著自己對上天的抗議,“若是他看一眼,水迢迢就能起死回生,那還要九轉還魂丹做什麼?他當他自己是神仙啊?”

  老天爺總是這樣,偏要天下有情人陰陽相隔,才覺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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