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沐雨水迢迢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於是,木瀆的百姓都知道水廬住著個寡婦,名“迢迢”。這寡婦的髮髻上總插著根桃木簪子,無須多問,桃木簪子是保佑婦女生產平安的——她懷著身孕,那是她丈夫的遺腹子。

  撐起沉重的腰,迢迢走出水廬,將漿洗好的衣裳搭在衣架上,她的動作有些遲緩。呼出的氣映著雪透出蒼茫的白霧,深吸氣,冷得她咳嗽連連。

  “咳咳!咳咳咳咳……”

  舊病又犯,這在她意料之內。意料之外的是這次病發竟比往年好了許多,至少都到了這個時候,她無須臥在床上,甚至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是天可憐見的,讓她得以支撐下來,只是不知道上天的仁慈能給多久。

  凍得通紅的手按在突起的腹部,她告訴自己,我現在不是一個人,我要振作,我要支撐到孩子生下來。

  然後……

  然後她會捱到雨水時節,捱著病親手照顧、養育這個孩子——那是她、沐雨和姐姐,他們三個人的孩子啊!

  她親手用魚腸劍殺了沐雨,她終於得償所願為姐報仇。這一次,她卻沒有勇氣殺了自己。因為她無顏面在地府再遇沐雨,更不想和姐搶丈夫。

  沐雨是屬於姐的,屬於真正的水迢迢,而她只是冒著姐的名義享受了三年幸福。

  一直以為自己對沐雨冷冰冰是因為他是殺害姐的兇手,現在她才明白,她不是不想對他好,而是不敢,怕將心一點一滴留在他身上,怕他愛的依然是一見鍾情的水迢迢,更怕去了地府,姐要她還丈夫。

  屬於姐的東西,她全都還給姐,不敢貪半分。這三年,她擁有的已夠多了。

  沐雨的身後事是思皇和渾澹幫著料理的,只因她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守在他的靈堂裡。她是兇手啊!她和沐雨都是兇手,可他們殺的都不是自己想殺之人,沐雨對姐的心情到他死之後她才領悟——已經太遲了。

  她將那支碧玉簪連同魚腸劍一同交給了思皇,斷簪斷劍湊成一對,她親手埋葬了所有的希望。卻不想,沐雨臨死前竟將最後的希望留給了她——她懷了他的孩子,他的血脈在她的腹中成長。

  她選擇繼續冒名活在過往的回憶裡,“迢迢”這名字讓她覺得沐雨一直陪在她的身邊,永遠不會捨棄她獨自捱過嚴寒。

  用手扶了扶髮髻上的桃木簪子,沐雨送的桃木簪子一定可以保佑她平安生下孩子,一定可以。

  她提著木盆艱難地走進水廬,沒有留意身後的雪地上留有一長串遠離水廬的腳印。

  腳印的旁邊出現一雙白色狐狸皮製成的靴子,靴子的主人搖著隆冬時節不該出現的羽扇,嘴角漾出的悠然與身邊男人臉上的凝重形成鮮明對比。

  “不去見她嗎?”

  “見過了。”從春走到冬,半年了,他總是這樣遠遠望著她,從不靠近。

  沒種的男人!思皇對他的行徑嗤之以鼻,心裡卻有著幾分得意,“你這樣是不是意味著對她徹底地死心、絕情?是不是意味著本尊可以和你開始相親相愛?”

  男人出神地望著面前的水廬,仿佛沒聽到他的話。思皇還不肯死心,拽過他落魄的衣袖,他像個死纏爛打的嫖客,“你不否認,本尊就當你接受了,從明日起你就住進本尊的香鑾吧!”

  “他根本聽不見你說話,何苦自討沒趣呢?”

  “怎麼可能?”面對渾澹潑來的冷水,思皇拒絕接受,“本尊說話,誰敢不聽?”

  轉向眼神深邃的男人,思皇在他的眼中根本無法找到自己的影子。被忽視的感覺讓他不好受,用力拽著面色死灰的男人,他想將他從水廬前拉走,“站這兒做什麼?要麼進去見她,要麼離遠一點,你現在可是鬼,不怕嚇死她啊?她現在可是有身子的人,禁不起半點驚嚇。還有還有!”

  仿佛嫌恐嚇的力度不夠大,思皇還一個勁地說著:“這日子是越來越冷了,說不定她今晚就暴斃,你現在不去看她,以後想見都不一定有機會——你瞪著本尊做什麼?你以為你的眼睛比本尊大嗎?告訴你,本尊可是眉目清秀的翩翩佳公子,眼睛絕對比你來得大,連睫毛都比你長。不服氣啊?跟本尊打啊!你的外傷、內傷不是早就恢復了嗎?裝什麼縮頭大烏龜?”

  再瞪思皇一眼,男人的臉上除了凝重還是凝重,掉轉頭他消失得極快。

  “剛說兩句就跑,你越來越不像本尊迷戀的沐雨了。”

  沐雨?

  沐雨——

  水廬內的迢迢聽到久違的名字,也顧不得沉重的身體,徑直往外沖去。

  “沐雨!沐雨——”

  雪地裡哪裡還有人?連多餘的腳印都沒有,白茫茫的瑞雪中只有她一個,連影子都是半匝的。

  他不會再出現在她的面前了,她殺了他,他做鬼都會恨著她,絕不願意再見到她。

  待迢迢落寞地回到屋內,掛在屋頂上的思皇終於長喘了一口氣,好險!要不是渾澹內功深厚,可以用掌風拂去幾裡內雪地上所有的腳印,他們都露餡了。

  都是沐雨那說死不死的死人精害的,不過話說回來,他們那麼小聲地說話水迢迢是如何聽到的?

  莫非沐雨“死”了之後,她也變成鬼了?

  大雪一連又下了三天,屋外滴水成冰。離水廬不遠有處宅院,坐落于斜橋南側,白日裡院門緊鎖,揚雪的夜晚卻闖進了客人。

  “又在喝酒?”

  渾澹奪下沐雨手中的酒壺,觸手之處冷如冰。這樣寒冷的夜晚,即便是酒也無法暖人心懷,更何況是冷酒。那喝進去的不似火熱的酒,倒像嚴寒的冰。

  “你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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