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水迢迢(4)_于佳

四

　　沐雨握劍的手背在身後，他不喜歡暗殺，只愛明鬥。見著他，郭靈岩並不驚訝，反倒是松了一口氣，像是等待許久的敵人終於現身，更像是一種……一種唯有死才能帶來的解脫。

　　能死在斷而復原的魚腸劍下，郭靈岩死而無憾，他只想知道，“是『昨日黃花』要你來殺我的？”

　　昨日黃花？殺人者還能保有如此詩琴畫意的名字？沐雨乃一介武夫，不懂詩詞歌賦，平生只懂練劍，遂他也不懂女人的情感，就像他不懂水迢迢究竟是因為愛他，才肯嫁他為妻，還是因為那放不下心頭的仇與恨。

　　魚腸劍在手中竄動，勇絕之劍在敵人面前早已按捺不住。劍身橫向前，寒光正對著郭靈岩。

　　他的沉默讓郭靈岩死而難瞑，“莫非你不是昨日黃花派來的？如果不是，你請回，我的命只留給她。”

　　即便沐雨同意，他手上的魚腸劍也不肯點頭啊！“你的命可以為另一個人續命，所以……得罪了！”

　　郭靈岩比他還頑固，“我跟你無怨無仇，你做什麼偏要我的命？”

　　水迢迢也與任何人無怨無仇，可她為什麼就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魚腸劍上前，劍鋒來得又快又狠。

　　郭靈岩也不是尋常角色，身為丐幫九袋長老，這些年的苦練就是為了等待被“昨日黃花”擊殺的這一刻。不想來的不是等待已久的仇人，卻是要用他的命去續另一條命的莽夫。

　　兩強交手，片刻間難分勝負。郭靈岩再度避開魚腸劍，轉身飛旋他料想足可以逃過勇絕之劍的追殺。

　　誰想魚腸劍竟在這一瞬間逆轉方向，以難以想像的角度向他逼來，劍身送他於決絕之地——

　　“你……你……你……終於來了！”

　　他闔眼倒在地上，最後的眼神停留在寺廟的高柱後面。血順著魚腸劍落在他的臉上，為那張蒼老的容顏送葬。

　　不該的，不該是這般結局，不該的……

　　沐雨茫然地搖著頭，他偏頭望向高柱，似有眼神藏在其後，走上前卻又見不到半邊鬼影。他正在懷疑郭靈岩的死因，寺廟外面突然沖進來一群乞丐，像是早已藏在此處等他落網一般。

　　“你殺了郭長老？”

　　“弟兄們，上啊！咱們要為郭長老報仇。”

　　“報仇！殺了他報仇！”

　　身為江湖第一大幫的丐幫豈是好欺負的，根根乞丐棍向沐雨紮來，人潮洶湧間，魚腸劍為主人殺出一條血路——

　　雨水時節了，沐雨水而萬物生機迢迢。

　　不知道是大夫的話很靈驗，還是九轉還魂丹真乃救命良藥。這幾日水迢迢竟與正常人一般無恙，宿疾被丟在了雨中，她的臉色竟徐徐紅潤起來。

　　閑來無事，她只願坐在門邊靜望著紛紛雨水。或許是身子弱的關係，沐雨對她從無要求，他不會說作為妻，你該如何尊夫重道，也不會要求她持家守節。本來嘛！對一個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的人，一切的要求都是空無意義的。

　　身體有所好轉，水迢迢便有了自由活動的空間。她可以無拘無束地坐在門檻上，望著門外的細雨發呆。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細雨又稱喜雨，對她而言可不是喜雨嘛！她該慶倖自己又捱過了一年，又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找回那半支玉簪，又有一年的時間可以……等死，等著報仇。

　　是因為盯著這雨水看得太久的關係嗎？她怎麼覺得落在地上的雨水竟是紅色的？那紅從一點聚集成鮮紅的一片，將雨水包裹其中，沾染了那片透明。

　　紅色順著雨水蔓延開來，在水迢迢的眼中鋪成一片，滲進她的心中。同樣的事情已經是第三年發生了，難道說他又……

　　水迢迢驀地站起身，雨傘就放在門邊。像是知道她會冒雨走出門去，沐雨事先在那兒，在最靠近水迢迢手邊的地方放了一把描了鴛鴦的雨傘。

　　撐起傘，鴛鴦在雨水中嬉戲，水迢迢走到門外——血與雨混為一體，雨沖淡了血色，血再順著雨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交織成一片不夠濃重的紅——當恨不再純粹大略就是這種顏色吧！

　　他是為了她在拼命啊！

　　她畢生的仇人在為了她拼命？這樣的結局比殺死他更讓人解恨，而她……該得意嗎？

　　為什麼她笑不出來？

　　騰出手，水迢迢想給他支持，描了鴛鴦的雨傘滑過她的肩頭，她與他同沐喜雨，“沐雨，是我，你……還好嗎？”

　　他很好，站得筆直，魚腸劍點著地，支撐著他虛弱的身體全部的重量。

　　傷重至此，為何他還是不肯流露出脆弱的模樣？她是他的妻啊！為何在她面前也要故作堅強？怕她趁此時機殺了他？

　　袖中斷了半截的碧玉簪如魚腸劍般激蕩著，要殺他就趁此時機……要報仇便趁此時機……

　　可為什麼？第三年了，每每他虛弱地站在她的面前都是殺他復仇的最佳時機，她卻一次又一次地錯過。

　　鬆開碧玉簪，空出的手接住絲絲喜雨，水迢迢不肯放棄，仍陪著他沐浴在雨中。錯開她的手，沐雨向里間走去，“別髒了你的手，快……快回房休息吧！”

　　她身影不動，看著他走過自己，再跌倒在雨中，他倒在了她的眼前，即便再如何強悍，終究他還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美人鄉，英雄塚——縱然她不是美人，只是病鬼，卻也葬送了他這一生。

　　她孱弱的身體支撐起他全部的重量，在他的耳際，她像天下所有的妻對自己的夫君說了一句最尋常不過的話：“來！咱們回家！”

　　“迢迢……迢迢……迢迢……”

　　床上的沐雨每喚一聲，水迢迢便向後退一分。

　　他在叫誰的名字？他需要的是誰？他拼死保護的愛妻又是誰？

　　極不情願地坐到床邊，往常躺在這上面動彈不得的人總是她，可每年卻又總有一段時間是她眼巴巴地看著他痛入脊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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