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空竹花開 | 上頁 下頁


  以前她每次心煩意亂的時候,只要手握刻刀,在一片竹屑飛舞中便漸漸定了神,今日這份竹香反倒擾得她心難安。

  勉強雕刻的結果是壞了一堆竹子,不想再浪費這段好竹。她決定走出去散散心,隱隱有些雨意,她隨手抄過斗篷,行至竹林的那端……

  雨絲紛飛,她在林間。遠遠地眺望著竹林深幽間的空竹軒,叫她吃驚的是軒外竟也有女子如她這般撐著傘遙望著軒內。

  莫不是他向幾位姑娘提出了成親的請求,這也是一位猶豫不定的?

  然她身著彩衣,管絲竹即便沒見過青樓裡的姑娘,也隱約聽村裡的男人們調笑間提起過。

  靠近些,她躲在竹子後面翹首望去——連她竟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躲起來——果然是駱三公子請來作畫的美人。

  瞧那掀起的窗櫺,美人倚傘靠在竹上,窗內駱三公子揮筆如行雲流水。

  這等場景管絲竹再熟悉不過,不知從哪年起,約莫是她初初長成的那會兒,她便時常藏在竹子後面悄悄地看著他為美人作畫。這片竹林有多少根竹子後面藏著她僅剩的少女幻想,她也記不清了。

  何時,她能成為他畫中的美人?

  何時,她能放下對他的期翼?

  何時,她再也不需躲在竹子後面偷偷望著他?

  也許,在她成為他的妻後。

  只消一瞬間,她便決定了自己的一生。

  “還故作女兒家的矜持,到底還不是嫁了嘛!”

  在嬸娘的譏諷中,管絲竹點頭應下了駱家這門婚事。她甚至沒能等到叔父經商回來,便把自己嫁了。

  原因無他,終是她和嬸娘之間的分歧。

  駱管家上門提親的時候,嬸娘獅子大開口,要東要西,要錢要物。她一句“十兩禮金便足矣”斷了嬸娘最後一次拿她發財的路子,嬸娘自然不會輕饒她。

  除了駱家拿來的大紅嫁衣,嬸娘未給她準備任何陪嫁。而且她前腳剛出門,後頭就傳來嬸娘尖利的叫駡:“你以為你多走運,被人家駱三公子相中,從此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也不想想駱三公子那是什麼樣的金貴人,要什麼姑娘沒有,他一時看走了眼挑了你去,改明兒個還不知道會挑中什麼樣的姑娘呢?你這麼護著夫家,到時候被休掉可別回娘家來找我。”

  她充耳不聞嬸娘的詛咒,孑然一身被大紅花轎抬進了駱家大門,卻也落下一個嫁了好夫家就不要娘家人的惡名。

  牽起新郎官手裡的紅布帶,揣著幾分嬌羞,她走進禮堂,拜了天地,叩了家翁,只等這夫妻交拜,便是禮成。從此以後,她冠上他的姓,穿著青族的衣衫,成為他的妻。

  司儀銅鑼似的嗓門高喊著:“夫妻交拜……”

  她這邊俯了首,只等他向她低頭,卻聽外面就鬧起來。她腦子一片空白,隱隱聽去,好像說是二伯調戲西郊某農家的丫頭,鬧得人家要死要活,那一幫子成天跟泥土打交道的農家豈是好惹的,整個村子的人拿著斧頭、鋤頭就沖上門來,要家翁為兒子付出交代。

  家翁匆匆忙忙找二伯去了,牽著紅線的新郎官只好去應付前來大鬧的村民。整個喜堂好不熱鬧,卻獨獨冷落了新娘子。

  沒有人注意到她自己揭下了喜帕,也沒有人注意到本該端莊嫺靜的新媳婦竟坐在左手第一把交椅內喝著茶,吃起點心來。

  饜足後,她開始有心力打量自己的夫君。只是她不得不說,夫君作畫的技藝或許異常高超,可是處理問題的手段就可見一斑了。

  安撫了這個,又給那個說好聽話,對著一幫子村民說了一大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只讓人耳朵負累,心情煩躁。村民們不但不給他面子主動回家,鬧事的氣焰還越發地高漲,已經到了準備伸手砸東西的地步。

  眼看著到了她沒辦法安穩旁觀的地步,搓搓手上的老繭,她在眾人不知不覺間擠到了駱三公子身前,“諸位大叔大伯來得巧,正趕上今天這大喜的日子,快來喝杯水酒潤潤嗓子,走了這麼大遠的路趕進城裡,大概也累了吧!喝點水酒也好解解乏。”

  她一個姑娘家,幾句軟話說得一幫村民頓時安靜下來。瞧她言語得體,舉止文雅,他們還以為是青族中的名門小姐,讓一位小姐又是倒酒又是拿點心的,村民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為首的荊老漢率先道歉:“真是對不住了,小姐今天大喜,我們還來鬧喜堂。一來事先沒想到,二來事情也趕得巧,我家阿野在家裡哭鬧著要上吊,我也是沒辦法了,才找上門來。不為別的,只為我家阿野討個公道。”

  “這也是應當的。”管絲竹瞥了駱鳶飛一眼,她這位夫君忙活了半天,光會講大道理,連人家具體因為什麼來鬧喜堂,也沒問清楚。

  扶荊老漢坐下,管絲竹為他換了盞茶,“老伯,您莫要喝酒,您現在正是怒火中燒,若再加上酒勁,怕要傷身。還是喝盞茶順順氣吧!”

  她體貼的舉動頓時博得眾人的好感,接下來的幾言幾語更是讓大夥兒從心底裡嘆服。

  “看老伯的年紀該與我爹差不多,想那阿野姑娘也就我這般大。若我在外遭人欺負,我爹必定也會為我討個公道。老伯的行徑,我能理解。您放心,駱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若二伯真的幹出些傷天害理的事,我公公必定輕饒不了他。”

  看管絲竹這樣通情達理,村民們不由得信服起她的話來,只是未得到駱家老爺的答覆,又沒見著駱獸行那個畜生,若就這樣走了,大夥兒也不甘心。

  管絲竹拉拉駱鳶飛大紅的袍子,細聲耳語:“你打算怎麼辦?陪他們一直坐著?”大廳裡可還有三十桌客人等著喝喜酒呢!他們這麼一坐,大夥兒如何喝得下喜酒?

  他不做聲,抬眼等著她下一步的行動。在他的默許下,管絲竹湊到荊老漢身旁,甜膩地央求:“來者是客,老伯,不如你領著大家一起喝杯喜酒吧!一來您沾沾喜氣,二來也是我們這些小輩的福氣。”

  “這……這怎麼好意思?”換做旁人,見自己大喜日子有人來鬧場,怕早舉著棒槌要打人了吧!這駱三公子真是娶到賢妻了。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爹早逝,若他還活著一定很希望看到我穿著這身衣裳嫁人。老伯,您的出現本是個意外,若是您不嫌棄,今日我就把您當我爹了,也算告慰我這個做女兒的一片孝心。您快請入座吧!”

  再輕巧不過的幾句話竟把荊老漢說得眼淚汪汪,拍著她的手連聲說好,這就帶著村民去前廳喝喜酒去了。

  一事了了,管絲竹也未閑著,家翁不在,她協助管家吩咐家丁、丫鬟招呼賓客,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忙碌起來。

  駱鳶飛盯著她匆匆的背影,暗自感歎:他果真沒娶錯妻,日後駱家再不需要他勞心勞力,他肩上的擔子就快能放下了!

  新婚三日,雖仍在新婚日子裡,在駱鳶飛的意念裡,就像是過了小年就不是新春似的。手指戀著畫筆,他是再憋不住了。

  領著新夫人給老爺子磕了頭,他這便要去空竹軒。這駱家大宅好是極好,可比起他那沐浴在竹林山雨中的畫軒,他更眷戀著那兒的清新自在。

  有小廝跟著,他大步邁出府去,沒走兩步就見他媳婦攔了上來。

  他難得跟別人解釋自己的舉動:“我去空竹軒,”末了又補上一句,“我去去就回。”

  “鳶飛,我可以跟你一同前往嗎?”這宅子大得很,家翁瞧她的眼神又總是由上至下,二伯更厲害,話沒說到兩句就又敲桌子又摔凳子的,還是跟著鳶飛她心上自在些。

  擰著青色的衣袖,嫁予他之後她可以穿青色的衣衫,成為青族中的一員,這便是以夫為貴了吧!

  知道她剛嫁進來不習慣,知道老二的個性,平常女子見了大多會被嚇到,知道老爺子嫌棄她出身不夠體面丟了駱家的臉,她於家中的種種隔閡他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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