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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步忍伸出左手,手指碰觸到他的雙腿,一團藍氣自他腿上升騰而出。他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撐著轉椅站了起來,雙腿像是著了魔一般跟著步忍離開的方向踏出第一步、第二步……

  他能走了。

  本該睡得深沉的幼微忽然從夢中驚醒,她夢到哥哥能從轉椅上站起來,能走出院落了。可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只有滿面的淚痕訴說著她無法言明的痛。

  她掙扎著起來,想去哥哥的房裡瞧瞧。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傻,已經癱在床上十多年的哥怎麼會一夜之間用兩條早已失去任何知覺的腿走出院子,她是被自己的夢嚇傻了。

  搖搖頭,她打算結束這個愚蠢的念頭回房裡好好睡上一覺,養足了精神才可應對王上,養足了精神才不會胡思亂想。

  就在她調轉腳步的一瞬間,她發現院門開了,石階上穩當當地放著哥的轉椅。她親手做的轉椅,十多年來它早已取代哥的雙腿成為哥的一部分,它怎麼會被遺忘在門口?

  她亦步亦趨地走上前,心上明白有什麼事即將發生。她甚至想收回腳步,忽略一切,原以為這樣就能避開災禍。

  怎奈……怎奈……

  “哥……”

  她眼見著哥站在一個黑袍男子的面前,夜色太濃,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雙眼卻盛滿哥站立的身影。

  這景象未給她帶來喜悅,卻隱隱暗示著危機。

  “哥,你能站了?你這是……”

  “幼微,哥要走了。”他的開口逼著她直視問題所在,在她還茫然不知所措之時。

  “哥,你要去哪裡?你的腿怎麼就……”她有一肚子的問題,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解答她這些問題的人即將離她遠去。

  長驍伸出雙臂抱了抱妹妹,像是最後一個擁抱,在他鬆開的瞬間,幼微感覺自哥的雙臂觸摸過的地方開始泛起涼意。

  “對不起,以後你得自己照顧自己了。”這話說得多餘,自他癱瘓在床的那天起,她便學會了照顧自己,順帶著還得照顧他這個大哥。

  自那一天起,他就像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只是他未想到,他站起來的那一日就是他們分別之時。

  幼微伸出手想拉住他,卻只是令他離她更遠,“可是哥,你為什麼要走呢?”

  “從我被神獸穿過身體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會有這一天,只是,他到現在才來接我。”他望瞭望身後的人,他似乎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他唯有長話短說,“幼微,你知道哥怎麼想嗎?那種癱在床上等著別人過來說笑話逗你開心的男人是多麼的無能,哥希望有一天能走到所愛之人的面前,抱她上馬,帶她回家——幼微,哥也有想保護的人。”

  “那你就不想保護我嗎?你就能放得下我嗎?”知他下定決心要走了,幼微揪住他的衣袖不放,她知道自己孩子氣,可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抽回自己的手,長驍逼著自己無情,“你已經可以照顧你自己了,而且想照顧你的人不該是我啊!”幼微,至今日起我們都寡情一些吧!

  “哥,哥你別走。我們還像從前一樣,我照顧你,我們兄妹倆彼此照應著過活,不好嗎?”

  “記住哥一句話,小心禦臨王。”他的聲音隨著他的身影漸漸隱於黑暗之中。

  良久良久,幼微方才意識到剛剛站在哥身後的那抹身影像極了……像極了換上黑袍的白衫先生。

  “若真如你所說,當年你兄長因為被八神獸的精魄所傷癱瘓在床,如今忽然之間他又站了起來,這很可能還是跟八神獸有關。”

  海日楞就事論事,沒留意幼微的表情有多複雜。

  “如果你沒有看錯,帶走他的真的是步忍,那極有可能步忍已經找到了某只甚至是幾隻神獸的精魄——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還有,”他接著說明他們目前面臨的窘境和將要選擇的立場,“如果你兄長選擇為步忍效忠,你該怎麼辦?你又該如何對王上解釋?你都想好了嗎?”等了半天等不到她的回答,海日楞忍不住推了推她。

  “我不知道。”幼微懶洋洋地丟出一句話,繼而閉上眼睛假寐,她滿臉倦怠之色。

  “喂,你別一句『不知道』就給了結了。”了結了他,能了結王上那頭嗎?

  將她的下巴從幾案上抬起來,他逼著她面對他,“若從前王上在你心目中還是唯唯諾諾很好糊弄的模樣,經過這一階段的事,你該看清他的真性情。他絕對是古往今來難得一見的帝王之相,他絕對不會任你選邊站或者左右搖擺不定,他要的是全心全意的付出和絕對的效忠。即使他發現你有一丁點可能背叛他的地方,他也會毫不手軟地將背叛斬除,你看看——你看看王上對步忍所採取的手段便知道一二了。”他話未完,她的身子又一次地癱軟在座椅上,就是不肯直挺挺地坐好,她周身的力氣仿佛在一昔之間被抽得精光。

  海日楞不得以,只好強行將她的身子扶正,他不許她就此癱下去,“現在你如同身在懸崖,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你可要三思而後行。”

  “你不要煩我!”她氣惱地甩開他,不要坐直身子。

  “你不煩你,王上也會來煩你。你不想好答案,待他問起來,你如何交代?”這孩子真是不知死活,晃晃晃晃晃——他得把她晃醒。

  幼微反唇相譏:“既然在你的心目中,王上如此不堪,你為什麼還要效忠於他?你大可一走了之。”

  “不,”海日楞驀然地搖了搖頭,“我不能走,我走了,紅蔌怎麼辦?”

  紅蔌……他還惦記著他的紅蔌?

  好歹他還有個人可以惦記,她呢?哥哥走了,偌大的府邸只剩下她一個,她連個可以惦記的人都沒有。

  她好恨,恨哥哥走得決絕,恨哥哥連點留戀都不給她。

  她的恨瞬間轉嫁到海日楞頭上,“紅蔌已經不在了,現在居住在那個身體裡的人叫舞雩,是王上的曾祖母,禦臨王朝當年的皇妃——哪兒輪到你來惦記?”

  “我相信,總有一天紅蔌會回來的。”他眼中埋著無限的堅定。正是靠著這份堅定他才能守著都城,守著王上,守著那張已更名為“舞雩”的臉。

  陷入孤獨中的幼微見不得他的好,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潑了過去,“就算紅蔌會回來,你能等到那一天嗎?”

  魂魄不會老去,她停在死去的那一刻。而他呢?隨著滄桑歲月慢慢變老,等她回來的那一天,或許他的臉上已爬滿皺紋,老得連紅蔌都認不出他來。

  她說的正是他不敢想的可能。

  他不敢想她歸來的那一日,他是否已垂垂老矣,老到她從他面前走過就辨不出他來;他也不敢想,她歸來的那一日,若她的身體已老去,她該寄居在哪裡;而他最害怕的是,若她歸來的那一天,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已離去,她孤孤單單地待在這世上,又該如何是好?

  他不去想那些根本不會有答案的事,想多了不過是自尋煩惱。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等待,等待著她的歸來,同時儘量地讓自己活得更久,久到可以陪伴她哪怕只是一段時日。

  因為,這是他虧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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