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兩個人的戰爭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我是她丈夫。”很標準的中國人詞匯,他喜歡這個稱謂,尤其是看到高攝像師皺眉的瞬間,他更喜歡這個稱謂了。雖然暫時還沒有在法律上得到承認,但所有相關事宜他已經委託阿曼去辦了,等他們回家的時候,只要去婚姻登記處領兩張紅色的證書,一切全都完備。

  高攝像師又看了看緊抓著希蹤的手不放的小男孩,剛才那個大男人有雙銀藍色的眼睛,這個小男人有雙灰灰的眼睛,希蹤身旁的顏色真豐富。“那他是……”

  “兒子!”

  覃喆真不愧是馭鷹的兒子,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更能刺激對方。簡單兩個字,讓高攝像師這個大男人當著眾人的面哭泣的心都有了。人家一家人出席,壓根沒他什麼事。

  希蹤怎麼會看不出這三個男人之間的暗潮湧動,她索性放手,讓他們去自相殘殺,反正也殺不出血腥味來。她自己則跟廣州中山大學附屬醫院聯繫好,決定先去病區的外圍瞭解一些情況,待做好一切準備再進入病區採訪。

  既然她去,馭鷹沒道理會待在賓館,覃喆更是像個影子一樣跟在新上任的老爸身後,一步也不肯離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極有默契地作出相同的決定,絕對不能讓那個姓“高”,身高才到馭鷹肩膀的高攝像師有機可乘。

  進入病區外圍,他們剛準備去找約好陪同前往的護士長,突然看到掛號處有個紮著小辮兒的小女孩。

  在這種“非典”侵襲的非常時期居然有人把小孩放在醫院裡?未免膽子也太大了吧!

  希蹤抱起孩子,遙望四周,“這是誰的孩子?怎麼放在這裡?”

  周遭的護士紛紛低下了頭,沒有人說話,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了護士長的出面解釋:“她的媽媽是隔離區裡的護士,因為接觸『非典』病人而不幸被感染。她丈夫來醫院為她送飯,哪知道也感染上了『非典』。病情發展的前期,他還沒太在意,等到送進醫院的時候已經很嚴重了,他甚至先太太一步離開了人世。沒過幾天,他太太也病逝了,我們都沒敢告訴她,為什麼她彌留的最後一刻,她最愛的丈夫沒有來送她一程……”

  因為他已經在路上等著她,等著她……陪她一起回家,等著她……在來生再做一回夫妻,等著她……再完成今生的誓言——白頭偕老。

  “可憐了這孩子啊!她才兩歲就在二十天不到的時間裡同時失去了爸爸、媽媽。而他們家只有一些遠房親戚,家裡的條件也不是很好,我們不捨得將這孩子送過去,更不捨得將她送去孤兒院。現在醫院又處於特別時刻,我們也沒辦法很好地照顧這孩子。醫院方面正在跟

  有關單位商量領養手續,希望能幫她找個家。”

  家?希蹤眼睛一熱,湊到孩子的跟前輕撫著她的額頭,“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吉吉!”

  “吉吉?”希蹤從護士長那兒要來了一支筆,她將小女孩的名字寫在紙上,拿給護士長看。“是這個『吉吉』嗎?”

  “是!就是這個『吉吉』。”

  希蹤在紙上又寫了一個字,然後將那張紙拿到馭鷹和覃喆的面前。“覃酷,這是你的『喆』字,這是她的名字,你覺不覺得你們倆的名字很相似?”

  馭鷹的心中湧起一個不祥的預感,家裡有個九歲的毛頭小子已經很要人命了,她不會那麼狠心讓他給一個兩歲的小女娃包尿布吧?

  不會!怎麼會呢?希蹤那是多好的人,怎麼會連累馭鷹這個大名鼎鼎的戰地記者呢!她抱起吉吉,將她放到覃喆懷裡,還義正詞嚴地叮囑著:“抱穩嘍!從今天起,她就是你的責任,千萬別放手。”

  聽不懂中國話,覃喆緊抱著懷裡軟綿綿的小肉球,傻乎乎地等著老爸翻譯給他聽。等聽明白了,等他知道要撒手了,吉吉卻突然伸出肉嘟嘟的肥手抓住了他胸前的扣子。

  “哥哥!”

  也不知道是牙齒碰到口腔發出的“咯咯”聲,還是其他什麼音節,反正聽在希蹤耳朵裡就是“哥哥”,這回覃喆是真的逃不掉了。

  “哥哥,你要照顧好妹妹哦!”希蹤狡猾地朝他擠擠眼,就算是大事已定。

  “爸!Help……爸……”覃喆試圖用中文、英文和阿拉伯語向馭鷹求救。

  馭鷹全當沒聽見,向他做了個“拜拜”的手勢。又不用他操心,幹嗎不做好人哄老婆大人開心呢!再說了,有兒有女,日子不錯啊!

  希蹤跟著護士長向前走,背對著覃喆卻不忘吩咐他:“你先帶吉吉在外面等著,保護好她!她可是今後你的責任。”

  真是沒天理!他剛享受兩天被人照顧的滋味,現在居然要照顧一個連話都說不周全的中國小丫頭,憑什麼?

  明明是滿心的不樂意,覃喆抱著吉吉的手卻絲毫不敢鬆開,誰讓他們的名字這麼像呢!註定了要做一家人。

  “哥哥……”灰灰眼睛的哥哥。

  覃喆一手托著吉吉,一手指著那抹彼此相擁逐漸走進隔離區的背影,用不太標準的中文訴說著:

  “爸……媽媽……哥哥……吉吉……一家人……”

  吉吉不知道走進那扇隔離門意味著什麼,她只是用牙牙學語的純真複述著覃喆的話:“爸……媽媽……哥哥……吉吉……一家人……”

  在兒女微不可聞的話語中,希蹤和馭鷹走人進隔離區的準備間,那是觸摸生與死的階梯。透過玻璃窗望著兩個孩子,希蹤的眼角隱隱含笑。

  “你說覃喆能照顧好吉吉嗎?”

  “那要看他的心嘍!”

  馭鷹按照護士長的指導程序先用保鮮膜給攝像機包上外套,再給自己穿上十二層防護服,戴上三層口罩,最後戴上眼罩、帽子、鞋套和兩層手套。看著他利落的動作,連高攝像師也不禁佩服起他來,真正的男人大概就是這樣吧!他輸了!

  一切就緒,他又幫著希蹤將所有的安全保護措施穿在身上,以防被病毒侵襲。“保護好你自己,少了你,我、覃喆和吉吉就不再是家了。”

  “有你在,我不會有事的。”希蹤送他一個安心的笑容,安自己的心。

  兩個人隔著厚厚的防護服,讓十指交錯,即使不能親近彼此的肌膚,即使在生命最危機的瞬間,即使他們必須隔著眼罩才能見到對方,但他們的心一定為對方而跳,為愛而生。

  “希蹤,害怕嗎?咱們要進去了!”他扛著攝像機,大手微微撫著她的手背,算作安慰。

  “不怕。有你在,再可怕的戰場也嚇不倒我。”她反握住他的手。這一次,她終於可以做一個名副其實的陪伴雄鷹飛翔的人。這不再是一場獨舞,而是兩個人的共舞。

  正前方,看不見的戰火燃燒著濃濃的硝煙。向前一步,或許有死亡正伸出幽靈般的利爪。紅色的舞鞋,透明的鏡頭將伴著這場戰爭直到勝利——

  這是一場兩個人的戰爭,少了誰也打不起來,少了誰也分不出勝負。

  這是一場兩個人的戰爭,沒有誰是絕對的贏家,也沒有誰是徹底的輸臣。

  因為愛,生命在炮火喧囂中永生。

  因為愛,永不放棄生命的尊嚴。

  刹那間,生命回到最原始的狀態。交握的雙手同時推開準備間的白色大門,白色空間,白色視野,白色的天空融人純白的靈魂。

  只要你伸出手,推開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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