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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希蹤跌坐在沙發裡,全身像冰一樣僵硬。因為父母的原因,她一直渴望有個完整的家,而她對”完整”的定義就是:爸爸、媽媽和寶寶。

  這兩年來,她不止一次地向馭鷹描述過她理想中的家庭,可是每一次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以為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做一個准爸爸,原來他的心底一直有這麼個秘密,他卻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之間從來不做防護措施,可她卻始終沒有受孕。這也是為什麼上次在超市男服務生向他推銷保險套,卻被他莫名的怒火給衝開。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在十一年前,在他才二十二歲的時候就作出這麼重大的決定?他就那麼討厭孩子嗎?

  雖然她什麼也沒說,但她失望加上質問的眼神已經逼得馭鷹想逃離。他忽然覺得自己好殘忍,將她最美的夢戳破,將最醜陋的事實攤開在她的面前。

  她不是他要得起的愛,卻也是他惟一放不下的愛。他該怎麼辦?兩年來,他不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不斷地隱瞞自己已經結紮的事實。他怕輸,怕輸掉她的愛。

  這是一場兩個人的戰爭,勝利的姿態卻誰也看不見。

  覃希蹤從來不知道,原來冷戰比爭吵更可怕。

  家還是那個家,空氣卻冷冰冰的。他們依舊是忙完了手頭的工作,準時回家。只是,他再也不說“我回來了。”

  同坐在一張餐桌上,誰也不說一個字,什麼是食不下嚥,她到了今天才有最真切的感受。

  夜晚的時候,被子裡有他的體溫,她卻不敢傾身上前抱住他。他小心翼翼儘量不碰到她的身體,寧可將指尖掐進手掌心,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血痕。

  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兩個人,背對著背留下一道長長的空隙,誰也不肯先跨出那一步抹去彼此間的鴻溝,誰也不肯轉過身給對方一個擁抱。因為,那空蕩蕩的手臂連擁抱自己的力量都不夠。

  希蹤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隱瞞了兩年的秘密,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永遠逝去的夢想。她無法原諒他,無法原諒他的欺騙、隱瞞和隨之而來的傷害。她覺得生命裡最寶貴的東西被自己最愛的人硬生生地奪走了,她想打他,卻怕打痛自己的心。

  她需要時間理清這一切,更需要時間學會如何原諒他,面對他。

  馭鷹知道她需要時間,所以他不敢打攪她。寧可一個人背負著痛苦,也不想再給她更大的壓力。他多想告訴她,事實比她想像中來得殘酷,但他卻又怕再一次的開口只是讓她更加遠離自己。原來,想像中的情景遠比不上現實。兩年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決然離開他。可當她真的用那雙決然的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他卻恨不得自己在一瞬間瞎了雙目。

  每到夜晚,他多想擁她在懷,不斷地告訴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兩年,更不想毀滅你的夢。我只是怕失去你,怕失去惟一支撐我從戰火中平安回家的期待。”

  他是自私的,明知道她夢想中完整的家是什麼樣子,卻還是自私地留了她兩年。明知道她是他愛不起的人,卻捨不得鬆手。

  這一生,他追求得不多。他只是需要一雙眼神,一雙等待他的眼神,一雙支撐他從生命的邊緣返回的眼神。只有她擁有那雙如星般璀璨的眼睛,可如今她的目光卻再也落不到他的身上。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吧?他早就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家,他命中註定一輩子孤獨地活在戰火硝煙中,一輩子在生存中等待死亡的突襲。

  不想聽到她提出最後的道別,他情願將機會留給自己,留給他註定活在死亡邊緣的人生。

  冷戰還在繼續中,像是為了醞釀一場更為磅礴的戰事。希蹤無意去想將要到來的這場戰爭導火索會是什麼,這兩天為了搜集廣東省的非典型性肺炎發病情況,她已經累得人仰馬翻,回來還要面對和他的冷戰,再加上月事的到來,她的心情更為煩躁。她真希望就這樣病倒,或許昏迷中的她就不會想太多。

  回到家中,她努力地深呼吸。空氣中沒有他的氣息,他還沒回來,又去見阿曼、尋尋了吧!最近他們相會的時間越來越頻繁,是要離開嗎?難道說他就要啟程?

  對他刻意隱瞞結紮的事,她尚未釋懷。此刻要她去面對他的離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甚至以為:若是現在見不到他,或許對兩個人都更好。她需要冷靜地思考,考慮這段路還要不要走下去。脫下高跟鞋,她光著腳走在地板上。電話鈴聲乍響,她心頭一驚,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遲疑中她猛地接起電話,“喂!”

  “您好!這裡是國際航空公司,請找Hawk先生。”

  “他暫時不在家,您有什麼事嗎?”希蹤很想知道國際航空公司跟馭鷹之間有什麼事,是關係他奔赴伊拉克的手續吧!

  “請您轉告Hawk先生,他預訂的三張飛往約旦首都安曼的機票已經準備好,他隨時可以準備出發。我們會再打電話通知他,祝你們旅途愉快。”

  果然不出她所料,電話那頭航空小姐甜美的嗓音卻怎麼也抹不去她心底的恐懼。

  馭鷹,馭鷹他要走了,他要飛往安曼,再坐車直奔伊拉克境內。希蹤的眼前像播放電影一般展現出的全是烽火連天的場面,導彈的轟炸聲、血與沙混合的色彩,旌旗獵獵映著如血的殘陽……

  “不要!不要走——”希蹤嘶喊出心底最迫切的願望。

  馭鷹正開車回來,腳步頓在大門口,他正想著見到希蹤應該使用怎樣的表情,是當作沒看見,還是繼續保持沉默。他尚未調整好心情,突然聽見屋裡傳來她痛苦的呐喊。他心頭一驚,踹開大門沖了進去。

  “希蹤!怎麼了?希蹤,你怎麼了?”

  她宛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雙臂緊緊地纏繞住他的身體,在他的耳畔反復地呼喊著:“不要走,馭鷹,你不要離開我,不要去伊拉克。你會回不來的,我不要你死在戰場上,我情願我所愛的人只是個什麼普普通通的小記者,我情願你什麼都不是,只是我的'馭鷹'。我只要你好好地活在我的身邊,沒有孩子……沒有孩子也無所謂,只要你平安地留在我的身邊,怎麼樣都可以!怎麼樣都可以!”

  他還能說什麼?面對她,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最擔心、最害怕、最恐懼的問題,她都已經不再在乎。他是不是該謝天謝地,謝謝她願意留住他?

  可是,不!不能啊!從他被義父領養的那一刻起,他就穿上了童話中的紅舞鞋,他的生命就是不停地追逐戰爭,跟隨災難。一旦停下來,Hawk將什麼也不是,只能等死。

  這樣的鷹根本飛不起來,又如何承載她的幸福?

  他是飛翔在戰火硝煙中的鷹,折了翼惟有墮落天涯。

  輕拍著她的背脊,他無聲地安慰著她激動的情緒,卻無法給予任何承諾。

  不該是這樣的,這不是希蹤想要的答案,她要他的承諾,她要他永遠留在她的身邊,平安地用最世俗的方式愛著她。從他的懷裡抬起頭,她渴望的眼神像一條領帶勒緊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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