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姑娘九斤半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她知道得太多太多了,王上沒有讓她陪葬已是最大的恩德,她還妄求什麼呢?

  蒙家拂景小姐終於成了青衣宮人拂景,年年歲歲,她的青春、她的親情和她那弗萌芽的愛情都埋葬在這座王宮裡。

  她習慣了沉默和麵無表情,只是每當外人用憐憫或幸災樂禍看她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活得像行屍走肉一般也是件難事。幸運的是,她多的是時光去成就“行屍走肉”,反正餘下的歲月都為了章顯這四個字。

  宮裡頭坐王位的人換了又換,她仍是一身青衣,恭謹而從容地度著每一天。除了那個當年隨景娘娘入宮的陪嫁丫頭九斤半,已經鮮少再有人記得她曾經顯赫的小姐身份。

  忘了就忘了吧!有時候她自己都會懷疑,她當真曾做過蒙家的小姐嗎?

  只是,她夜間輾轉難眠之時,那些畫面便隨心所欲地跳躍到她的面前,折磨著她心中的每一寸每一分。直痛得麻木,痛得每想起來那仿佛已是他人的事,才算罷休。

  一日日,一年年就這麼煎熬著,熬到當年蒙家的小小姐成了宮裡的老青衣,熬到那個春心待嫁的拂景小姐忘記這世上也有“情愛”二字。

  眼見著宮裡的青衣放了一批,又進來一批,她的春日已關在宮門之外。

  忘了吧,連她自己都不斷地跟自己說,忘了吧!

  人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沒有希望,也沒有失望的日子一天天地重複著,她以為自己的心境終究不再隨身邊的風景而轉圜。

  不曾想,轉彎的瞬間——風回路轉。

  那一日,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她自斜陽殿往宮人的處所走去。一步一步,腳步淺而弱,她只想做被忽略的那一個。

  穿過花園中的小道,她不小心瞥到埋藏在夜色中的黑衣,借著月光她隱隱看到了熟識的面孔。

  西陵客?

  拂景一驚,她以為今生再不會見到西陵家的人,卻不想竟在宮中重見。

  怎麼會是一身黑衣?西陵客竟然做了黑衣秘器,他為誰賣命?看他躡手躡腳的模樣,可不像受邀進宮。

  她心中仍在盤算,腿腳卻不由自主地往他的方向邁去。這會兒侍衛正要過這邊來,他還傻乎乎地杵在那裡,再不走定要被抓到的。

  一把抓住他,拂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驚詫萬分,可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跟我來。”

  她領著他往自己的屋裡去,好在那地方就她和九斤半兩人住。這會兒九斤半還在當值,不會有人窺見他的存在。

  她猜得不錯,他這個黑衣秘器不為別人而做,全是為了破落的西陵家——所謂的客鄉組織,就是他領著西陵家殘餘舊部與革嫫王朝對抗的結果,他已佔領西南邊陲,自立門戶。

  西陵客說起先王鳥盡弓藏仍是忿忿難平,是啊!若非心中有恨,他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私立門戶與朝廷作對。

  拂景安靜地聽著他的恨,聽著他這些年因恨而生的作為。她忽然有點羡慕他,他還可以把自己的失落寄託于對先王的恨上,她呢?她失去的那一切又該恨誰?

  有時候,不知道真相也是一種幸福啊!

  “你呢?一直留在宮裡做青衣宮人?”

  “嗯。”她略點了點頭,仍是面無表情,“我得為景妃娘娘守靈,先王的遺旨。”

  西陵客不知該說些什麼,他進宮是為了遣風,遇見她純屬意外,先了卻了正事再說吧!

  他請她去約遣風來,她照做。請來了遣風,她就守在門口。而後,遣風走了,他也走了。她平淡的人生中插進了一段小插曲,她以為日子會繼續平淡下去……

  天不遂人願。

  素縈王后要殺遣風,偏讓拂景聽了去,在宮裡做了十年的宮人,唯有這一刻她想重新端起滄江王上小姨的特殊身份,只為了救下那個她親自領進宮的遣風。

  十年前她沒能做到的事,十年後她不想再讓自己遺憾了。

  以自己為質,拂景與遣風一同退到了宮門口,出了這道門,他便得救了。而她會怎麼樣,她已無暇去想。

  生與死,於她而言又有什麼區別呢?

  偏有那多事的人要連她一併帶走。一身黑衣,跨於馬上,除了西陵客,還能有誰?

  知道這些年蒙家敗落,早已沒有什麼人了。西陵客不理會她回宮的要求,堅持把她帶回了西南邊陲,西陵家的地盤。

  還是棗紅漆的大門,若不計較那歲月帶來的滄桑,它依舊是那樣的宏偉華麗。只是物是而人非,西陵家再不復從前的光輝,當家的也不再是西陵大將軍。

  “放我回宮吧!我好歹也是宮人。”

  “現在宮裡頭政權交迭,正亂著呢!你回去幹什麼?再說,你本是蒙家的小姐,別的小姐到了你這年歲早婚嫁了,你困在宮裡為死去多年的景妃守靈。若景妃娘娘在世,知道她耽誤了你這麼多年的好時光,她也會為你心疼,為你自責的。”

  西陵客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她知道,他是動了真心的,只是他不知道的更多。

  拂景仰頭望著高懸在堂屋裡偌大的西陵德畫像,冷聲道:“聽著,不管誰做了革嫫的王上,你都不要同執政者作對,好好地守著西陵家剩下的這些人過日子吧!別再把他們拖進災難的中心了。”

  西陵客怔怔地看著她,良久道:“拂景,卑躬屈膝地認命不該是你的作風啊!”

  他頓了頓,望著大哥的畫像回憶起從前,“我初見你那會兒,你總是說說笑笑,陽光都寫在你的臉上。即便再煩再累,見了你便什麼不快的事都忘了。那會兒,我的目光總不由自主地跟著你轉,大哥笑我,還說要找個機會替我向你提親。若不是那年突生家變,或許我們……”

  “西陵德想讓你娶我?”

  她赫然開口,聲音冷得讓西陵客有種從冰洞裡鑽出來的感覺,“我……我以為你知道。”那幾年她一趟趟地往西陵府上跑,難道不是因為她也一樣鍾情於他嗎?

  拂景轉身往外去,一步也不肯多停留在這裡,“我要回宮了,你不送我走,我自己走便是了。”

  西陵客抬手想拉住她,卻只揪住了她的衣角,“拂景,你怎麼了?好不容易能離開那座牢籠,為什麼你甘願再往那裡頭鑽呢?”

  甩開他的手,她幾近咆哮:“因為我的天地自那個謊言揭穿的那一日起便已是一座鋪天蓋地的牢籠,我這一生再逃不出去!”

  “謊言?什麼謊言?”西陵客即便再粗心,也從她傷到絕望的眼神中讀出了些他一直忽略的東西,“跟我大哥突然戰死有關是不是?”

  他是個粗粗拉拉的漢子,沒有那份細心,這些年為了保護好他的家人,他也不曾靜下心來細想當年的一切。雖然明知道當年的事發生得太過突兀,讓人不能不起疑。

  “拂景,你知道些什麼是不是?你知道西陵家獲罪的真正原因是嗎?”

  “不要逼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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