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岳靖 > 正夢 | 上頁 下頁


  “稍晚,讓清潔人員過來收拾。”雨未落,一個聲音像是阿波羅神的劍輝剖開烏雲。

  景未央回首,對住說話的伊洛士。他清晨告訴過她,今天濕度不足。她點了點頭,站起來,手裡捏著一張紙,說:“今天不會下雨。”隱住美眸閃顫的水光,她旋足往坡道高處走。

  伊洛士沉了一會兒,跟上景未央,靜靜走在她後方。

  絲柏坡道盡處不是盡處,是開闊、工整的法蘭西式前庭,中央草坪修剪得一絲不苟,方正亮綠,這點與父親生前維持的一樣。

  大氣的玫瑰花壇分綴兩側,添增繽紛,藍絨鋪滑似的寬敞車道穿行其中,尾端斜緩上翹,接合屋宅台基,弧形長階梯被正門門廳大平臺底座噴水池鏊中,隔為左邊階梯、右邊階梯,兩隻守護雕像——肯陶族半人馬與斯芬克斯各占一端。湯舍先生說,這部分結合了羅馬的西班牙廣場與許願嘖泉概念,還帶神話迷人底蘊,一整個古老堂皇。

  大平臺之上,她住的英式風格建築,也是輝煌氣派。湯舍先生總是讚歎。走一趟她家,像開一扇神奇門,門外景致變化萬千,教人驚豔,以為在周遊列國。後院禪味十足的日式庭園,種了許多彎曲盤繞的老松,父親每天在那兒打坐半小時。

  她出生前,父親把事業全交給哥哥,過著退隱生活,一周兩次巡視畫廊博物館,已不像年輕時那麼熱衷打獵。她長到同獵槍等高那年,父親帶著她去打獵,那是她第一次打獵,也是父親最後一次打獵,從此,老獵犬跟著父親退役,純當寵物狗。

  父親總是讓它們在屋宇四周各處庭院遊走,更常常帶它們進屋。父親在客廳壁爐前看書,幾隻老狗兒乖伏在父親腳邊。父親說,比她還撒嬌。她蹙鼻吐吐舌尖,回應父親,這房子給寵物住比給她住值得,她去住狗屋。父親笑著,說她人小醋勁大,爭寵的傻丫頭。

  景未央登樓踏上頂階,沿著平臺的城垛欄杆走到正中間,俯瞰下方噴水池,池裡遊魚活跳,而不是硬幣閃耀。沒人在此許過願,也許該許個願。

  “但願哥哥的寵物棕熊不吃魚……”嗓音輕柔柔,她說:“伊洛士,哥哥會讓他的寵物棕熊在這水池戲水嗎?它會不會吃掉這些魚?”

  “不會。”伊洛士隨時站在她瞥眸可及的地方。他脫下外套,往她穿著無袖洋裝的身軀披。“風大,進屋吧,未央小姐。”

  景未央轉頭,唇角微微彎提,像在笑,但不是。這女孩心頭抹了愁思。伊洛士十分明白。

  “別想太多,未央小姐——”

  景未央靜定的眼神使伊洛士噤了言。他等她做決定。

  “我想去港口逛逛,伊洛士,你載我去好嗎?”

  “我知道了,未央小姐。”伊洛士身形一偏側,往階梯走。

  景未央也轉身,卻是將腰背往欄杆靠,仰起臉龐盯看父親留給她的屋子。

  兄長說的沒錯,這環境適合美麗寵物。

  她不是美麗寵物,應該往外走。

  平臺下,伊洛士已把車開進車道,停在左邊階梯的雕像前。他下車等她,像個有耐心的導師,他從來不會等得不耐煩。但她沒讓他久等,聽見引擎響,就回過頭,奔跑下去。

  車子滑過港口區尤裡西斯街那幢藍瓦白屋,速度減慢下來,像要熄火停止。站在矮牆裡的女子以為訪客複返,提起漂亮的波浪裙擺,退了兩步,嬌柔身軀一個扭轉,踩著草地上S小徑,快步進了屋。

  屋裡鋼琴聲躁鬱地猛敲空氣分子,無形地震動,讓人難受。女子聽不出什麼曲子,感覺只是男人耍任性的情緒發洩。都說瘋癲藝術家不好相處,她真佩服自己能忍受他這麼多年。

  莫非,這是命定。算了,她才不信男人講的鬼話,本來嘛,邂逅這種事都得有鋪陳。遑論男人是個劇作家,專長編故事唬人。

  “潘娜洛碧、潘娜洛碧……”鋼琴亂調中,男人也在亂叫。

  “祭先生……”她學起他,穿越玄關,下級階梯,通過客廳入口小廳,再下階梯,行經拱門樓梯間。“祭先生、祭先生……”

  一路喊,來到一樓最低、最內的處所。

  這是男人使用最頻繁的一間房室,與入口窄門對比的寬闊空間裡,有他的桃花心木大書桌、高至天花板的書牆,視聽設備花了鉅款弄的,好讓他檢視他的作品被詮釋成什麼樣。他曾經因為選角不合他意,收回作品,不讓人演,從此他親自選角。

  “潘娜洛碧——”

  “祭先生!”她故意大叫。

  “我不在!”他猝地從落地窗邊的白色平臺鋼琴前跳起,赤著腳,走來走去。“我不在、我不在——”

  “祭廣澤先生,”連名帶姓打斷他,她不滿地撿著波斯毯上雜七雜八的稿件、樂譜,抱怨地說:“你不在,就不要一直叫我——”

  “潘娜洛碧?”他又出聲,停下步伐,背後的絲紗薄簾飛了飛。他中年俊氣的臉龐泛漾笑容,看起來神經質又狡猾。“這是你第一次承認自己是潘娜洛碧。”轉眼就自鳴得意起來。

  女子歎了口氣,拉順長裙,雙腿斜放,坐在地毯上,把紙張分類迭好。“你很無聊,祭廣澤先生。”

  潘娜洛碧不是她的名字,他卻老愛這麼喚她,有時“潘妮”、有時“小碧”、有時“洛碧”、有時發的音像在對小孩說尿尿似的……隨他心情變化來昵稱她,真的很煩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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