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岳靖 > 心疫 | 上頁 下頁


  她嚇著,抬眼,眸光顫爍。他凝眄著她,就像不曾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般,深深地對著她,摸她的發,摸她戴有水滴狀垂墜耳環的耳朵。

  海浪在不遠處拍打庭院邊境石垣,煙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門,這個夜晚,天地熱熱鬧鬧,雜聲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種核心。

  “拾心,我的課,你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顏,把唇貼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證,又說了一次——

  “千萬記得,別缺席,拾心——”

  午夜壽宴過後的星期天淩晨,星月壓逼西方海平面,在靛藍深處閃跳未隱,藍獲親自駕車送拾心回到駱家。拾心下車進屋前,藍獲又吻了她一次,很輕,單純紳士舉動般的一個吻。

  “願你有個好夢。”

  沒道再見,拾心扭頭,快步登上門廳臺階。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畢管家和一名女僕,站在敞開的門邊,恭候主人歸來。

  拾心不習慣讓人服侍穿脫衣帽,她揪緊斗篷式外套襟口,低斂臉龐,通過畢管家面前。

  “您回來了。”畢百達欠身說道,示意女僕跟上拾心。

  拾心緘默不語,越走越快,腳步無聲,不著地似的,猶若一朵憤怒的雲飄上大廳樓梯。

  這幢駱家宅第和藍家大屋差不多,都建在臨海的崖地上,也都有個水晶吊燈大廳可以開宴會,寬綽的弧形樓梯讓人走來像君王降臨。看臺式的二樓廊廳走道掛滿歷代男女主人肖像畫,她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她沒一個認識,除了最近掛上的——她的父親,她最熟悉。每次走這廊廳,她心底鑽出說不清的情緒,既不是難過也非嗯念,倒比較近似孤單。

  父親的孤單,在框架裡,被她腦海中華麗的藍家宴會景象對照得更顯寂寥。她不忍停留,只有這次,她請求父親原諒她,她一眼不望、一語不發,行過二樓,上三樓,拱窗長廊鋪蓋稀薄的淡金光塊,她緩下腳步,定在第四扇窗門前,涼風潛入虛掩的落地門,門縫傳來夜花芳馥,她將門推得更開,兩腿跨出,鞋跟敲下暗夜岩磚聲聲脆響。

  “拾心小姐——”寸步不離尾隨她上樓的女僕,跟至門邊。“拾心小姐——”

  拾心腳下脆響未停,直到走上泛著夜露氣息的萆皮。

  “小姐,外頭風冷,”女僕跟出門外,柔聲恭敬地勸說:“請快進屋。”

  “嗯。”拾心輕聲一應,仍踩著車皮往露臺最遠的花壇走。

  “小姐……”女僕嗓調略帶苦惱,更可能是純粹壓抑著不耐煩的欲言又止,而非苦惱。

  這幢清清冷冷的建築裡,大部分的人同樣清清冷冷,他們恭敬沒親切感,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異鄉人。

  拾心逕自站在石牆孤燈下,美眸凝睇陰影中隨風搖曳的白色小花。“好像雪……”低聲呢喃。“冷的話,先進屋,我想一個人。”不旋身,不轉頭,她像在對黎明前的最後一絲夜色訴說。

  這白色小花極似無國界落雪,化在她心頭殘存的一股溫流上。冷嗎?怎會?暖綻著呢!伸出手,拾心掬捧一串下墜的花兒。

  “那是鈴蘭。”不是女僕的回應,逆風低回的聲音隱晦難辨,像男性酒後的渾沉醉嗓。

  拾心霍地回首。藍獲就站在她眼前,他身上清逸的古龍水味麻痹了空氣,海的氣味隱遁,風中不再含有花香。

  “鈴蘭開花後會結出紅色漿果,”他的聲音傳遞著。“看起來很好吃——”怱而停頓,沉眸盯著她。

  她的心猛烈一跳。他的存在太強烈,她避不開他的逼視,被迫承迎他的目光。

  “但,不可以吃。”他繼續中斷的語調。

  她搖起頭,搖得有些急,嗓音也是。“我沒吃……”像喘氣。

  “嗯。”他伸手,大掌貼覆她芙頰,讓她靜定下來,兩人視線相對,他直瞅她水光爍漾的眸底。“拾心,記住,那有毒。”

  拾心美顏閃動,詫異地退了兩步,鞋跟踩進花壇石縫,險些跌倒。藍獲手臂一伸,往她腰後圈,穩回她的身形。

  刹那間,仿佛,他們還在跳舞,像FredAstaire和QingerRogers,永遠不倦,輕盈美妙地跳著。

  深紫色的夜風拂卷銅鈴狀小白花,籠罩這座露臺一層看不清的神秘。

  “起霧了。”他一掌握緊她微涼的柔荑,一手還攬在她腰後,維持著跳舞般的姿勢徐緩栘行。“該進屋了,拾心。”

  拾心搖頭。她沒想到蘋果花嶼也會起霧,這霧沒幾秒漫得濃濃稠稠似雲團,她在微明濕蒙中,感覺自己歸返家鄉,處於荊棘海港口碼頭,聽著浮冰群擠攘的聲音。那聲音有時隆隆響,有時是唰唰唰的低沉噪音,更多時候那像一種辛酸的呻吟,在鑽蝕人心。

  “天冷——”

  男人將她的思緒從迷霧中拉出來。

  拾心抬眸,望著他。“你上來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相較眼神,她的聲音顯得太輕,和著霧氣飄縈。

  藍獲將手覆在她頰邊。“你東西忘了。”他的指尖碰著她左耳垂。

  她縮顫,低下頭,推抵他。“我沒有什麼東西忘記……”他們的身體過於靠近,比在壽宴上跳舞還近,霧色蒙不住打采的目光。他還想做什麼?宴會結束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