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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愣愣望著他,回答道:“你喜歡躺著進食的話,液體會比較——”

  “你乾脆幫我插根鼻胃管。”不是怒吼,低冷的嗓音從那怒抿薄唇傳出。

  垂斂眼睫,嗓音靜滯、呼吸停凝,好像一切都止住了,時間不真實地飄空,她換了個人似的,抬起表情肅穆的臉龐。“我不喜歡這樣——”語氣也是肅穆地傳出。“我不喜歡這樣。”鬧彆扭一般,用雙頭肉剪叉撥排花形盤中的肥肝牛排,她不再服侍他吃飯。

  不喜歡怎麼樣?一個女奴竟敢對他說“不喜歡”!

  祭廣澤等著玩弄食物的倪霏碧,看她把他的餐食擺成眼,擺成耳,變換為嘴時,他衝口道:“怎樣?”

  倪霏碧仰起小臉,剔透亮瞳忽閃兩張男人不耐煩的俊顏。

  祭廣澤移轉臉龐,不等她回答,起身走離野餐墊。

  倪霏碧見他朝向小坡丘方位,便將手中的餐食盒加蓋,收整鋪墊,提起野餐籃,跟過去。

  祭廣澤聽見了——女奴柔柔巧巧走在長滿小花的草徑。她的腳柔嫩嫩,容易被草葉割傷、被花影下隱藏的石子劃傷,她偏把自己做的刺繡便鞋提在手上,不穿來保護比鞋更漂亮的腳,好像在炫耀,炫耀她會做一雙橄欖繡紋精美的鞋、炫耀她一雙嬰兒膚觸雪白粉紅的腳。她似乎特愛橄欖。他握握手中始終沒放的方巾,一回頭。

  她融於綠色草海。鮮黃飄花的朦朧纖影,如他所想,提著鞋、提著野餐籃,小腳倒是與繁華之根相同,紮進看不見的泥土裡。

  他說:“把鞋穿上,弄髒腳,就不准你上紅——”

  “你也沒穿。”小女奴大膽忤逆,搶他的發話權。

  他看清他提了兩雙鞋,兩雙都是她做的,男女對鞋,女鞋她穿,男鞋本要放到手作市集賣,幸而他解救了它流落至不知名男人腳下的命運。

  “以後不准再到市集擺攤。”他說著,三、兩步走近她,拿取男鞋穿上腳,旋足續行。

  清風吹拂,每走一步,花草長高一些,或者本來就有侵撩膝蓋的高度,路難辨。開玩笑,這兒哪有什麼路,他走過的痕跡,便是她的路。

  倪霏碧穿好鞋,跟著祭廣澤。

  花草往他袍衫鑽,也往她裙裡鑽,風充圓她的裙腰,像懷孕。他回過頭來看她,眼神有點怪。她拉提裙擺快快走,走到他身前,站在多花藍果樹蔭外,光從他臉龐抽離,葉影在他發上、在他額際,他眼睛晃晃睜著,讓她像照鏡子一樣,看見自己在他深深的眼底。

  “我不喜歡這樣……”她搖著頭,第三次說這句話,氣息微喘。

  他沉走著。五十公尺、三十五度的斜地對他而言,連小丘都算不上。“女奴能像你這麼體虛氣弱?”

  她很快調勻呼吸。“我很健康。”臉紅地說。這臉紅不是羞惱,是小小運動後的氣血通暢、循環佳。“我不喜歡你剛剛開病人的玩笑。”

  祭廣澤目光愣凝在她認真的小臉上。

  她說:“插鼻胃管是很不舒服的事,我小時候見過外婆那個樣子……她很痛苦——”

  “你怎麼知道她很痛苦?”祭廣澤俊顏無波無瀾,嗓調平平直直,說完轉身走開。

  她知道什麼痛苦;她怎會知道那些人對付拒絕進食的不合作傢伙,用的就是那招強制灌食;她哪裡知道在那種時刻,意志堅強的男人會覺得自己是只法國肥鵝,期待自己的肝趕快被吃掉——這痛苦,單純的小女奴哪懂?

  最好,最好她永遠別懂。

  “請別再說這種話。”要她別懂,她執意靠近。

  回首撇眸,一隻雪白柔夷堅定地抓在他肘腕。他瞅一眼她的臉,說:“你就是要跟著我?”

  她沒遲疑地點頭。“肥肝牛排你還沒吃完,我鋪好野餐墊,我們坐在樹下吃吧——”

  祭廣澤尚未反應,倪霏碧已拉著裙擺,輕嫋嫋地走到他前方,在樹幹邊放下野餐籃,攤展豔色紅布。

  那紅布飄揚眼前,風一陣,吹得眸底濕潤潤。女奴甜心的笑容暖柔柔,是文字創作不出來的,只能感受,就只能感受了。

  走上鋪好的野餐墊,他沒有躺下或坐下。女奴站著等他先動作,他左手托握她的下巴。她的臉仰起一個美妙角度,眸中全是他。

  “我沒叫你走,絕對不能走。”

  她想也未想,合作地點頭。

  他的目光穿透他瞳底,仿佛到達她心底層,他得確認她有幾分真誠。他要絕對的忠心,誰都不能再開他玩笑,特別是流著虎家女兒血液的這個女奴。“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這命令含著威逼。

  她卻覺得他的語氣出奇柔軟。“你沒叫我走,我絕對不會走。”她聽他的話,永遠聽他的話。

  他慢慢地說:“喜歡橄欖樹是嗎?”右掌抬至鼻端的速度也和語調一樣,他嗅著方巾的清雅淡香,目光虛斂。“蓋一座橄欖樹宮殿,讓你住進去,如何?”聲音充滿教人折服的力量。

  她點了頭,他拿開方巾,兩人臉龐一俯一仰,她吸氣時,他呼氣,她呼氣時,他吸氣,舒舒緩緩,好像他們在練雙人瑜伽,幾次綿長的無聲吐納,他們臉紅,頰畔生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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