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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所有的帆船都在張帆準備出航,所有的人都在找自己該上的那艘船。天空一片浮雲自殺似地飄過月刀,裂成兩半。雲絲拖拖曳曳。

  田安蜜回首又往前。她循著口琴聲走,美眸尋著那頑拔形影。

  人群裡,安秦走過“領主”前面,那吊橋式店門放下來。他停腳,看著一男一女過護城河走出來。那女性,穿著連身長裙袍,邊飾繡花,走路時,花朵閃爍鮮澤,栩栩如生,翻飛似活。

  人聲鼎沸之中,時有造船廠碼頭遠遞而來的汽笛響。田安蜜在口琴聲完全停下腳步,一眼看見男人的背影。他站在約定的地方。他遲到了。

  她在找他,找了很久,真正找到,卻不急著靠近。她的視線靜靜地定在他身上,宛若四周的吵雜全消失了,她等著聽他的口琴聲再響起。但他沒再吹,專注一對從俱樂部走出的夫妻。

  這對夫妻也有趟夜航約會,她記得他們的船,就泊在他們附近。

  今晚海上都是一對對。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想什麼?是否在巡禮?巡禮一個女人的故鄉。

  他抱著什麼心情去上墳?是否會要一點她的骨灰帶回去?

  她無法給這種東西,關於靈魂的,她不盡信,他非要不可,她會剪一點自己的頭髮讓他帶走,反正人們都說她們像。

  加汀島的女性某種程度相似,她們大都常穿連身長裙,田安蜜也是。

  安秦看著男人牽著女人小心下臺階,女人一面微提裙擺,使他想起田安蜜,想起她每走一步小腿從裙衩露出的情景。不知被蟲子咬的紅腫消了沒?她今晚一樣到海上,海英是否準備防蟲驅蟲?

  這似乎不需要他擔心。男人女人親密交談,旁若無人行經他面前,他仰頭喝口啤酒,姿態有些茫然而落寞。

  “你喝醉了?還是迷路?”女人嗓音近在耳畔,像是對他說。“你遲到了,安秦醫師——”

  真的是在對他說!安秦轉過頭,眼睛對上田安蜜。她也凝視著他。

  “安醫師,你站在這裡幹什麼?”田安蜜戴著白色貝雷帽,身上的紅色縐褶長裙,讓她在閃晃的人影裡,顯眼極了。

  “安醫師,你這個樣子——”指指他手上的啤酒和一頭被風吹亂的黑髮,她慢慢歪斜頭顱,說:“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被女人拋棄。”

  安秦一愣,扯唇。“你說的沒錯,我被女人拋——”

  “你好像真的喝醉了。”田安蜜打斷他的嗓音。“我們約好夜航,你不記得嗎?”她表情一貫的甜美。“你不想去?會暈船?”

  “我以為你已經和海英、蘇燁出航了。”他將口琴插入牛仔褲後袋。喝完啤酒,壓扁鋁罐。

  “他們兩個會照顧你,你姐姐大可放心……”語氣朦朧飄逸,接著清楚傳出一句:“我沒什麼時間——”

  “那趕快走吧。”田安蜜猛地將安秦拉住,快步走。

  安秦沒跟田安蜜快走,但她跑了起來,並且沒放開他的手。他邁大步,不及她的速度,終是得跟她奔過人來人往的碼頭俱樂部街。

  “我姐姐說你很會駕駛帆船,高超的技術是在荊棘海磨出來的……”

  她的手,有操帆留下的薄繭,不如她姐姐的細。

  “如果再次參加帆船賽,應該可以贏得獎金做慈善……”

  她的聲音,被風卷裹,像一串歌吟。

  安蜜很會唱歌……

  安蜜最愛唱……

  哪天,安蜜在你身邊唱……

  “我姐姐說她若不當醫師,就要成為愛情小說家,讓她喜歡的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風呼嘯,雙腳的移動在加速。他遲到太久,會錯過陸風出航的好時辰,得再跑快一些。

  仿佛要飛起來,速度快得足不著地,聲音冒出雙唇就往天上飆,她的長髮打在他臉上,她原本是短髮,出征到戰場,才留長。

  多奇妙,戰場是情場嗎?竟教她有“長髮為君留”的錯覺幻想。

  他已經感到戰鬥機在追擊,炮彈爆炸的聲響,逼在背後。再跑快些!飛上天也沒關係!不要停!停了就是人生盡頭!

  你的故鄉滿足帆船,繞著世界航行不會有盡頭……

  啤酒讓他的思緒輕飄,都說啤酒是輕酒飲,不夠重,喝了讓他浮飛,亂亂愁。

  壓扁的鋁罐哐啷哐啷脫離他的掌握,他閉上眼睛,跑過岩路、木道、沙地,最後真飛上天。

  天是冰冷的蔚藍,一種悲劇的顏色,兀鷹在盤旋。等待天葬的被肢解屍體,一個部分一串經文咒語,但願逝者安息、但願逝者安息。

  安秦睜開眼腈,竟有淚水流下。

  “你知道幸福在一起嗎?”一張美顏懸在他上方,眨著綺麗明眸。

  “你這邊有沙子,一定是跌倒時,淹進去的……對不起,我不該拉著你跑太快。”她拿出方帕,輕擦他眼角的髒汙。

  他抓住她的手,坐起身。眼前一片無人沙灘,除了他和田安蜜。他們就著偶爾掃過的光束和空中纜車流動的燈芒,看著彼此的臉。

  他說:“你剛剛說什麼?風太大,我沒聽清楚。”

  她搖搖頭。“沒說什麼,我在唱歌……”邊跑邊唱,氣息到現在還喘籲,她白瓷臉龐通紅,像個說謊緊張的小女孩。

  “唱歌嗎?”也許吧,就當是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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