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岳靖 > 出征 | 上頁 下頁


  他走在碎石步道,兩側淩霄花攀著紅豆杉,垂降一樹橙紅橘黃鬥狀鈴,可惜那花鈴冠搖不出聲響,這夜也就得了奇靜,徐微海風拂掠,梔樹油亮葉面皓潔花瓣折射採光井篩落的熹微月華,濃紫紅色縱斑的錦葵朝天綻,扶桑花開個詭綺狂野沒收斂,像動物,不是植物。

  一種氣味,香甜的,噴泌開來,使他探手觸摸綠叢中一朵月光扶桑,差點擷取它,撚了花梗又鬆手。

  安秦把手插進口袋,不多停留,通過長春藤覆頂的燈廊,穿行廊廳,依循刻在牆邊大理石腰線的指示,到達醫務室。

  他沒帶一朵花進那扇粉紅木格子門。門裡亦無一位比花嬌的值班醫師。

  田安蜜,這個名字鑲在船形桌上的燙金牌子,像沉在蜜裡。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喚人來,只是想更確認這張桌子由溫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塊冰冷大理石。

  人確定不在。這間有一張佛洛伊德躺椅的醫務室,不見醫師安坐辦公桌後的皮椅,等待隨時上門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症、可能某種夜裡才發作的中毒症——

  疑難雜症。沒有醫師,哪得撫慰?

  安秦推開佛洛伊德躺椅背牆裡的嵌門——設備齊全的治療室,有床台,有無影燈,有基本儀器,沒有值班醫師偷懶躺在空床臺上睡覺。他關門,繞至躺椅前方,落坐,眼睛遙望開闊的落地門外。

  夜裡的白沙灘,海也白,銀閃閃,水波滾卷,若鑽鏈,爍耀賽燈,有艘小帆船蕩漾在浪頭上。夜航者兜滿帆肚,往西行。

  高原海島開賣新酒,前幾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蘇燁寄來的邀請卡。品酒會將於農場港口蚌形廣場舉行,一連七個夜晚,蘇燁等著她隨選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風力有時達兩級以上,有時小得幾乎無風,猛然又來五級陣風拉得袋帆直豎,船速忽快忽慢,波濤還算良好,總在接近船身幾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個信號地微濺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溫煦,輝染單調白帆。

  田安蜜坐在船裡,手臂有點酸了。她今晚沒打算駛到祭家海島去,單純想在海上思考瑣事。

  她的姐姐也是個操帆高手。喜歡夜航,常趁夜班時刻,溜出那扇方便門。

  她的小帆船藏在門外沙灘一哩處,用白天在金燦炎陽下看起來像扶桑花叢的印花布遮蓋著。那船退役前,年年參加賽事,當時,她還不是駐醫,青春亮麗的臉龐帶著少女氣息,全身充滿自信,每賽必贏,拿了不少獎金獎盃。

  有一年,她在海上打敗外地參賽者,好些個外地參賽者,男男女女,她只記得後來拿缽碗乞討的那一個。

  那晚,所有勝利者齊聚協會大樓宴會廳接受頒獎,熱鬧酒會通宵達旦。她一個人離席,走在小雨濛濛的街道,看見那個對手站在輕軌車站亭,她走過去問他在幹什麼,是不是不知道該搭哪一線。 』

  他和善地微笑,情緒完全沒因比賽輸掉受影響,耐心地告訴她,他是慈善人,正在募款,得把手上的缽碗裝滿。

  他的老師本要他們贏得船賽獎金用以行善,遺憾的是他們技不如人,輸給了她。他對她說恭喜的神情很真心。

  天邊漏下的雨絲在那一刻止歇,一把一把的花瓣從過站無停的輕軌車裡拋出,灑在他們頭上,他的缽碗盛了大半花瓣。她說她想要花瓣,便接過他的缽碗,將花瓣倒進包包裡,還他空碗,再拿出剛領到的獎金將碗塞滿,滿得他得拉起衣擺接。

  那晚像奇跡,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後一班車正常停了,少女跳上車,打一個噴嚏,消失了。

  記得她曾告訴他,她特別喜歡夜航。

  安秦突然想起來,田安蜜對花不過敏。

  她的辦公桌上,一隻骨瓷馬克杯,插著三種顏色的扶桑花。

  他站起身,遠離佛洛伊德躺椅。

  “醫師!”粉紅木格子門被人撞開。“醫師救救——”急聲乍止,扛著衝浪板進門的男子,啪地放下浪板,指著安秦。“你不是醫師。”

  “我是醫師。”安秦走離落地門,看了一眼男子流血的手。

  “沒事。”男子扛起衝浪板,轉身邁步。他沒興趣跟一個男人浪費口舌,反正也不是什麼大傷。

  基本上,他懷疑這個男人的目的跟他一樣。他不過想來瞧瞧美麗的甜蜜醫師。度假這幾天,他被那位甜蜜醫師迷得失心失魂,為了接近她,用盡各種名目——水土不服、腸胃脹氣、暈船、中暑、莫名心痛——進這醫務室,都快沒藉口了。

  今晚,上帝眷顧他,讓他夜沖受了皮肉傷,光明正大、理由正當走進這兒,偏偏命運關鍵時刻一轉,沒見著心所想念的可人兒。

  “運氣不好,感染什麼海洋細菌,可能會喪命。”這不是威脅,但聽起來像威脅。

  男子狠著臉轉過來,發梢水滴飛射如針,他瞪住安秦。“我承認你比我高明,假裝自己也是醫師,跟甜蜜醫師比較有話聊!”咬牙切齒也像在發出一個恐嚇,揮動流血的拳。

  “老子沒在怕,只是被一個不起眼的漂流貝殼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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